第19章 一簇幽兰
奚月姑姑的话还在耳边幽幽回荡,止薇却是一个头两个大。
是她太小看对方了,可她想要的诚意是什么呢?
奚月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还是说,她只是想用这种含糊不清的话来让自己知难而退?
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小蹄子,干活时发什么呆?可是又在想哪个情郎了?”
旁边有低低的嗤笑声响起,止薇心里无奈摇头,打算当做没听到。
不料,对方气焰似乎更嚣张了些,直接往她头脸上扔了一兜银蓝色的什么东西。
“瞧瞧你做的好事!贵人主子们的衣衫交给你洗,你却半点不上心……日日东奔西跑的,还当自己是哪宫娘娘跟前的红人呐?这回,我看你怎么跟上头交代!”
止薇奇怪地看了眼来势汹汹的华彩,扯下头上的衣衫仔细查看,神色慢慢严肃了起来。
这确实是她昨日经手洗过的衣衫没错,因为颜色鲜亮,又是单独送过来的,所以她记得比较清楚。当时,她还特别小心翼翼,怕给洗得黯淡无光,上头的主子怪罪。
可——
“这下摆的口子,昨儿洗的时候没发现有啊?而且还是好几道……”她下意识说了一句。
华彩哼哼地笑了,脸上满是幸灾乐祸。
“证据就在跟前,你还敢狡辩?洗坏了贵人的衣衫,你只等着挨罚吧!”说罢,便要抓回那衣服走开,像是要去找张管事告状的样子。
“等等——”
止薇不知王德喜有没有帮她“收拾”那个姓陈的老太监,这会儿更不想在张管事面前出头,连忙拉住华彩。
“你,你把衣衫留下,容我缝补一二,可好?”
华彩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两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缝补?破了这么大口子,你能怎么补?”
止薇平静地看着她说:“华彩,虽说这事有我的责任,可上头的主子贵人可不管衣服是谁弄坏的。就这么上报,难不成你想连累张管事和其他人一同挨罚不成?我倒不怕进慎刑司,只是为了其他同僚着想罢了。你说呢?”
她声音不大,却也铿锵有力,以至于几个附近的宫人太监都转过头来看他们,脸上不是若有所思、就是隐隐的担忧。
华彩磨了磨牙,只得恨恨将衣服扔给止薇:“随你!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一会那位主子的人若是来催着要,我可不会替你遮掩。你要缝补,可以,最多给你一夜时间!”
灯下,银蓝的贡缎流光溢彩,宛如宁静月夜下的一汪深潭,水面倒映着粼粼波光。
整件下裙做得很秀气雅致,是收腰的设计,却没有过多的花纹刺绣,主人显然是个清雅之人。只可惜,下摆处的几道口子生生将整件裙子的美感破坏得荡然无存,就像月夜美景图上被不知名的野兽一爪子挠破的惨状。
止薇细细端详了许久,如此这般比划了十来回,才开始拈针挑线。
同屋的人几乎都睡下了,只有华彩和另一人还醒着,或不屑、或好奇地时不时投过来一瞥。
止薇不为所动地端坐着,除了那快速飞舞着的纤手、缓缓眨动的眼睫之外,整个人似乎已经化作一尊雕塑。墙上的黑影像是被烛光盯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唯有那一针一线在光线中轻盈跳动,像花丛间翩飞的蜂蝶。
华彩当然也是会点女红的,虽然手艺不怎么出色,却也看得出来,止薇这一手女红技艺或许比不上针工局那些最好的绣娘,但也能勉强算是一流了。
如果真被她蒙混过关,自己的小算盘岂不是全泡汤了?
她冷不丁低喝了一声:“大半夜的,你自个儿不睡觉,可别想拉我们下水!这灯油可不是你自家的,要做绣活就滚出去做!”
两个人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止薇停了动作,只扫了她一眼,略思索了会,就从善如流地收拾东西,连带举着油灯出去了,面上甚至还带着笑。
“华彩姐姐说得有理,我这就出去,不打扰各位姐姐休息了。至于灯油的花销,虽说我也是为了大家着想,不过,明儿我会跟张管事说一声,让他在我月例里扣的。”
华彩一口气没发出去,只能恨恨地锤了棉被一拳,气呼呼地睡下了。
这小蹄子还真难对付,怪不得华英那个笨蛋会落得那般下场。如果明儿她真能对付过去,或许……
次日一早,华彩刚睁开眼睛就往止薇的铺位看去。
果不其然,上面空空的,很整齐,显然主人昨晚一整晚都没回来过。
“华彩姐姐早~”
止薇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很平静地跟她打了声招呼,开始简单的梳洗。
华彩狐疑着问:“那衣衫补好了?”
止薇自顾自地梳着头,只发出了个恩的单音。
华彩更不可置信了。
那几道口子可是她亲自弄出来的,最大的那道几乎有巴掌长,小的也有一两个指节长,边缘更有不少抽丝褶皱,这样都能补好,还是一夜之间?
莫不是这丫头在糊弄人吧?
“哼!口说无凭,东西呢,快点交给我!”
止薇慢悠悠道:“这就不劳华彩姐姐了。恰巧奚月姑姑今儿有差事要进宫,我便托她帮我捎带送过去永乐宫了~”
华彩呼吸一滞。
“你怎么会知道是永乐宫?你——”
她原来不大的眼睛瞪得浑圆,仿佛在看什么怪物。
止薇却回头冲她一笑,笑容干净纯粹得让她怀疑人生。
“咦,前儿永乐宫的丁香姑娘不是来过么?我还以为,姐姐对我青眼有加,有意要锻炼于我,故而特从那些好衣衫里抽出来给我洗的呢~都是我不好,没做好差事,让华彩姐姐跟着我一起担心了……”
扔下木梳,止薇收起笑容,直接把呆若木鸡的华彩和其他一头雾水的人当做无物,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迈出了门槛。
永乐宫。
丁香接过衣衫时有些诧异,浣衣局从来不会大清早送洗好的衣衫过来,今儿怎么突然转性了?
送东西的老宫人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话后,丁香脸色微微一变,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老宫人竟自顾自走了。
“真是个怪人,这般无礼,莫不是连娘娘都不看在眼里?”
她皱着眉头展开衣衫,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看到第三件时便察觉了问题。
这是娘娘较为喜欢的一件衣衫,缎子是入宫那年皇帝赐下的贡品,刚做好的新衣却没能上身,娘娘便查出有了身孕。等出了月子吧,这件春装又过了时候,一直到今儿才穿上,也是颇为坎坷了。
虽说宫里的高位娘娘多半讲究,只用时兴的新料子,陈年的布料和衣衫多半都拿来赏人,她家主子却不是这样爱附庸风雅、装点门面的人。
丁香隐约猜得出来,娘娘珍惜的并非是这衣衫多么好看,而是记挂着当时淑妃还未得盛宠、娘娘和陛下的那一段恩爱时光罢了。
可这衣衫却险些毁于有心人手里,如何不叫她气愤!
丁香进殿时,贤妃正抱着大公主逗弄,笑容和蔼地问询着乳娘什么,见她神色不渝地捧着件衣衫过来,才将乳娘打发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一大早的给你家大小主子摆脸色?”贤妃笑眯眯道。
丁香嘟了嘟嘴:“娘娘少埋汰奴婢,这不是在想着怎么回话主子比较不生气嘛。”
她压低声音将方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轻抖手腕,将那银蓝的下裙柔柔展开,一簇银白的幽兰便横冲直撞地闯入了两人视线。
大公主坐在一旁,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什么,却像是被这裙子上的花纹吸引住了,扒着贤妃的膝头,胖乎乎的小手就想往裙子上抓。
贤妃哭笑不得,原本的心思也冲散了不少,示意丁香将裙子拿开,语调悠扬。
“既然是有人想用咱们永乐宫做筏子,总该有个由头。浣衣局前阵子似乎调去了个新人?女红倒是做得不错,可惜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丁香这样的贴身心腹哪里有不明白的。
她愤愤道:“娘娘平时就是太好性了,才叫那些欺负到头上来。这事可不能就这么了了,否则,咱们永乐宫今后哪里还有什么脸面?”
贤妃慢悠悠地转着拨浪鼓,看着大公主玩得不亦乐乎,嘴角笑意浅淡。
“脸面?如今这宫里头,最怕没脸面的可不是咱们。”
“娘娘是说那位——”
丁香下意识往西南方向望去,即便隔着重重的殿门、高高的宫墙,她什么都看不到。
贤妃不说话了,更加用心地和怀中的大公主互动了起来,仿佛别的什么她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只有这个小拨浪鼓。
坤栩宫。
皇后皱着眉头喝下一碗浓浓苦药,挥着手绢让绿桃将药碗撤下。林姑姑连忙碰上早已准备好的蜜饯,这才算是解了皇后嘴里的“燃眉之急”。
片刻过后,皇后吞下蜜饯,又吃了半盏茶,这才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
“陛下这些日子一次都没进过后宫?可是真的?”
林姑姑笑道:“娘娘这是不信奴婢么?彤史上这几日可都是干干净净的,最近一次去的还是上阳宫,不过待了大半个时辰便回了~前日召了个宝林过去,似乎也只是用了晚膳就遣人回来了。”
按理来说,这对皇后来说是件好事,即便是她从小再仔细教养,秉持着《女诫》中的种种教条,满脑子都是夫为妻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想法,却也不能排除人人皆有的独占欲。
即便是从利益角度来看,皇帝不进妃嫔的寝宫,对于一个还未生养的皇后来说也是极好的事。
可皇后忍不住多心了,更想到了个荒诞又可以理解的可能性。
难道是,淑妃不能侍寝,所以皇帝在为其“守身如玉”吗?
淑妃真的有这么得圣宠吗?
皇后拳头突然攥紧,又慢慢松开了。
不对,这阵子上阳宫的钉子并没传出什么异常消息,即便是淑妃有孕前,皇帝也没少去其他人宫里,只不过是往上阳宫跑得勤快些罢了,不至于是她想的这样。
思及前几日母亲进宫时说的话,皇后的心气更平了些。
“近日朝务繁多,听说南边春汛有些不同往常,死了不少人,如今京城也来了不少难民。想来,陛下只是无暇抽身罢了。”
林姑姑恍然大悟,又道:“只怕明儿早上请安,又会有人说起这事,求娘娘劝陛下进后宫呢。”
皇后冷笑:“姑姑何必拐弯抹角,这种蠢事本宫再不会做了,你只管放心吧。若真有人不识趣,本宫也只好让她多抄抄经,让她替南边的难民祈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