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章 心有多大
周飞燕斜睨了高远风一眼,抱膝而坐,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望着城外漆黑的旷野,弱弱地说:“是啊,我怕了。”
“你,你······。”高远风竟无语以对。周飞燕不但不受激,还直陈胆怯。你怎么能不按规则出牌呢?
高远风不由爬起身,焦急地来回踱步。周飞燕若打退堂鼓,自己的计划必然受挫。虽不至于无计可施,但曲折和变数必多。
“这个女人真是徒有其名。”高远风恨恨地想,“我也是,一个大男人竟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不熟悉的女人身上,幼稚,糊涂。”
静坐常思己过。高远风反省之后,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抬头看了看孤单单抱膝坐在城墙边的周飞燕,心头莫名一痛。因为他突然想到,周飞燕之所以在他面前袒露孱弱,是对他的绝对信任所致。
作为一军主将,一般来说,怎么都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卸下面具,展现自己的无助和软弱。此刻她无所顾忌地坦陈害怕,是把自己当作了她的至亲亲人了。
她那么信任自己,自己却在利用她,真的好吗?高远风犹豫了。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需要没出息到利用一个女人么?
至于所谓仇人一说,高远风同样很清楚,齐国灭亡的真正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那两位所谓兄长高湛、高渊。
高湛穷兵黩武,以致国力空虚。高渊趁高湛病重夺位,又致国内兵灾连绵。接着为巩固王位,滥杀无辜,使得君臣离心。
到了高演手上,齐国已不能算真正的高氏江山了,王权被柱国冯崇文和大将军马端完全架空。至此,高氏的齐国实际已经完蛋。即使周军不来,迟早,不是冯崇文就是马端,将会取而代之。
何况,周飞燕绕过了洛都,并未下令屠杀高氏一族。面前这个女孩,在个人情面上,跟自己并不存在所谓仇怨。
是呀,女孩。撇开什么镇西将军,她毕竟只是一个才二十岁的青葱少女,要求她去承担大变的巨大压力,在滚滚激流中与虎狼争斗,是不是有点过了。
高远风慢慢走到周飞燕身边坐下,搂住她的肩膀,“姐,你真要害怕,就算了吧。我也不是一定要你成为大王或帝皇的。”
周飞燕自然而然地靠在高远风肩上,轻轻地说:“我不当国王,你的前程怎么办?”
高远风安慰道:“我是男子汉,自当顶天立地,为家人打下一方静土。还不至于无能到依靠你一个女子去遮风挡雨。你要安宁的生活,我会给你。”
高远风虽然莫名心软了一刻,但却绝不可能跟周飞燕交底,所以说得有点婉转。这里的家人,是不包括周飞燕的,指的是为爷爷他们重建一个他们心目中的齐国。给周飞燕安宁,是暗自承诺夺周之后,会妥善安置周飞燕而已。
他脱口而出时,没细思过其中的歧义。想不到这话在周飞燕听来,却成了动人心弦的情语。
不管多强势的女人,也有自己柔弱的一面,也希望有个温柔的港湾可以停靠,也希望有双坚实的臂膀将自己环绕,也希望有个可以彻底卸下伪装的温馨环境让自己撒撒娇。
王宫,显然不具备这些条件。那里,处处是算计,处处是提防,处处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周飞燕成长于斯,几乎没感受过纯粹的亲情,除了教授她武功和兵法的姨奶奶。
因为姨奶奶的原因,周飞燕对于高远风,感到自然而然的亲近。此时高远风表露出的关心,让周飞燕心里蜜糖满溢。很想很想扑进高远风怀里打个滚。
可毕竟认识不到十天,加上女性的矜持,周飞燕实在不好意思太主动,只是将头在高远风肩上蹭了蹭,柔柔地说:“你是弟弟,我为你遮风挡雨是应该的呀。我们说好,我愿意为你去打破别人的规矩。你呢,不许离开我。好不好?”
情商白痴的高远风将‘不离开’理解成了必须一直帮她,不由大喜。只要周飞燕愿意去争,自己就有无限可能达成目标。在自己实现目标之前,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周飞燕。于是毫不迟疑地爽快答应,“那是当然。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个不讲规矩的乡野纨绔,我必倾尽全力助你登上巅峰。”
“嗯!”周飞燕重重地嗯了一声,“为了你,我一无所惧。”
“为,为谁?为了我?”高远风懵了,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周飞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听到高远风的自言自语,只觉得浑身充满力量,不由豁然起身,拔刀撩天,似乎要一刀劈碎这黑漆漆的夜。纵声长啸,“呀~啊~啊~······。”
啸声裂空,四野俱惊。城内,不知多少人从睡梦中惊醒,惶恐不安。城外,不远处的乐乐等人,闻声提速,沿官道朝海阳飞奔。
翌日,以周飞燕和高远风的护卫队以及无风阁的人手暂充城卫,维护秩序。遍城张贴安民告示,言火凤郡主、镇西将军周大人亲自巡视海阳,查出县令刘定山草菅人命,侵吞民财,贪赃枉法,罪大恶极。为平息民愤,镇西将军亲自将其绳之以法,处以极刑。
现任命在周陈之战中立下大功的高家堡乡民高威为新任县令。责令高县令彻查刘定山欺辱民众、强取民财案。封存县库及擒海社所有财物,用以返还和补偿受害者。
告示还写道,火凤郡主爱民如子,决定减徭役,轻赋税,鼓励渔牧农商,打击欺行霸市,清剿盗匪恶霸,确保百姓人人皆能安居乐业。等等。
如此优待底层民众,虽然不算破天荒之举,但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有过,以致百姓们不敢置信。直到新城卫们大举抓捕擒海社社众,并根据审问结果,临时衙役挨家逐户地给被刘定山强夺过财物的人家送回原物或补偿,人们这才确信是真的。
不多时,鞭炮声阵阵响起,举城欢庆。
看到人们或如释重负,或喜笑颜开,甚至喜极而泣,穿着便服,走在大街上的高远风,轻声问身边的周飞燕:“感觉如何?”
难得一身纯粹女装的周飞燕,俏皮地做个鬼脸,“好像还不错。不过有些惶恐。”
高远风,“为什么?”
周飞燕赧然道:“不过是将他们自己的东西归还他们而已,依律本该如是呀,他们竟说要给我立长生牌位。再说,这些都是你做的。我感觉受之有愧耶。”
高远风笑道:“无愧,无愧,一点都不愧。我做的就是你做的,因为我既是下属,也是你弟弟。我所做的一切,可以说全都受命与你。”这话周飞燕爱听。
可不等周飞燕说话,高远风收起笑意,语态稍显严肃地继续说:“倒是有两点姐姐需好好思量一下。一,民以食为天。你归还给他们的东西,在你眼里或者微不足道,但在他们来说,或许就是生计之根本,或一辈子的积蓄。他们所求不多,吃饱而已。说得再卑贱一点,活下去。不求你对他们多好,只要少点盘剥,让他们能够安稳地活下去,他们就会对你死心塌地。
二,治政不是治军。治军嘛,依律从严好说,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治政呢,仅凭这句话就不行了。天高帝王远,阳奉阴违、上令下不行者比比皆是。”
周飞燕道:“嘻嘻,说起军政,小风头头是道嘛。你是提醒我要注重监察么?”
高远风嗤笑,“呵,监察有用,天下早就大同了。且不说水至清则无鱼,你又怎么保证监察者不会同流合污?我想说的,还是你所谓的规矩,是不是其本身就有问题。教义也好,律令也好,真的都合理吗?
比如强国弱民。民弱国真能强?你不让民众过好日子,忠心何来?民不忠,他们怎么可能愿意去为主强国?我看,民众想的,更多是期盼换主吧。还有,主强民不强,国真的能强么?
又比如任其力不任其德。就像刘定山这种人,功有了,于是当官了。结果呢,搞得乌七八糟。你觉得治理国家,手下尽是这种人能治好?“
周飞燕吓了一大跳,”你连教义也想打破?心,也太大了吧!“‘强国弱民’、‘任其力不任其德’均来自法教教义,向来被燕域视为金科玉律。不管高远风说的怎么有理,周飞燕也不敢起那个心思。法教,那是燕域的‘天’。推翻法教教义,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打破规矩,是翻天好不好。
高远风淡定地说:”教义怎么啦?没错,那是仙教制定的。可仙教里面,并非真仙,还不都是人嘛。从韩枫秋的表现看,他们自己也想改啊。我们呢,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努力尽快整合出一套自己的行之有效的规矩。只要我们的规矩能使国富民强,仙教说不定会认同哦。“
受叶老影响,仙教仙宗,在高远风心中已经不算多神秘了。再加上如此快速地晋级成丹期,更是促生了他的野心,使得他有点自我膨胀。另外,叶老转述偷听来的话,高远风得知巡使大人计划统合整个燕域。统合的方式,是放手任各个势力自行竞争。
还有一个因素,是韩枫秋让他观察汇报周飞燕的言行。虽然他不知道什么仙选之子,但他意识敏感地意识到周飞燕在某些人心中具有特殊位置。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无限扩大周飞燕的野心,让她敢于去争更高的位置。那样,很可能双方不需要翻脸,就能在周飞燕旗下,给爷爷他们创立一个不亚于原来的齐国。燕域,八十一个皇朝级别的势力,数百个诸侯国,纵横几万里地域。若周飞燕真能争得那个仙教之下第一人的位置,分封给高氏一个王爵,简单得不要不要的。
周飞燕哪知道他的弯弯绕绕,沉吟不语。她再次害怕了,不是害怕去争,是害怕高远风的野心太大,自己很难满足。心中想道:“小风不在局中,不知局中等级的森严。六阶升七阶,倒是有那么点可能性,奢望八阶,那是想都不能想的。更不要说违逆仙教了。”
当然,这跟双方的信息量不对称有关。高远风从叶老处,得知九阶之下的阶级障碍都将打破。既然九阶之下的障碍都将打破,还何必局限于一个小小的六阶王国,去争七阶、八阶的位权不是更好吗。怎么争?迎合巡使大人的意,是自己的实力和势力变得最强。方法嘛,除了武功,就是让更多民众归心。
周飞燕还不知道大变会如此彻底,哪里敢奢望太多。而且,就算知道了,她也未必敢想。七阶,八阶,不说其他,超人遍地走,仙人不罕有。自己这方连一个超人级别的都没有,如何敢争。
高远风之所以没在意实力差别,是自以为叶老和祥妈的功力深不可测,从而小看了七阶、八阶势力的综合力量。野心的膨胀,更多的时候源于无知。叶老对仙教圣人嗤之以鼻的态度,将他带偏了。还有就是晋级成丹期太快,以致心态不稳,从而小觑了天下英豪。
周飞燕正犹疑间,在一旁逛得高兴的乐乐忽然跳过来拉她,“小姐,小姐,快来,这里居然有一家不错的成衣铺哎。”
周飞燕哪有那个心情,“乐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衣服没啥偏好。”
乐乐嘟嘟嘴,顽皮地说:“那是遇见某个色胚以前吧。要不,你今天怎么抢着穿我这套最漂亮的裙子呀?”原来今天周飞燕身上的女装,竟是乐乐的衣服。
周飞燕偷看一眼高远风,大羞,伸手去揪乐乐,“让你胡说。”两人打闹着进了衣铺。
高远风愣在当场,“她真对我有意呀?女为悦己者容。她竟是为我才穿女装。这可如何是好?”
不等他理清思绪,就见一大帮乡绅里老簇拥着满面春风的高威走来。所谓少主的身份不能公诸于外,为避免高威的尴尬,高远风不得不跟着闪身进了成衣铺。
乐乐正要调笑几句。高远风竖起指头示意噤声。
门外,高威等人的议论声传来。胡海帆道:“高兄,不是兄弟我怀疑你的诚意和用心,只是担心周将军颁下的政策难以持久。她毕竟是镇西将军而非地方主政官。她一走,新的上官未必秉承她的意志呀。”
高威爽朗地说:“胡兄,你可别忘了,周将军还有一个身份,王女,兵权在手的王女。”不说郡主,偏说王女,明显话中有话。
胡海帆心中一动,心领神会地看了看高威。
他懂了,但大多数人不懂。一个乡绅不以为然地说:“王女又不是世子,能管什么事?”
高威因有县令的身份在身,不好直说,于是用眼神示意胡海帆。
胡海帆走南闯北,多少有些见识,帮高威回道:“李兄有所不知,古今上下,国之内外,初始世子顺利继位者,可谓少之又少。”
大街上,一群丝毫没有闲谈莫论国是之自觉的乡绅里老,无所顾忌地讨论起周飞燕继位的可能性来。
乐乐大惊,就想冲出去喝止,却被高远风拉住。
大街对面土产铺内,一个装作问价的外乡人也听得一惊,然后冷哼一声,低声自语:“其心可诛。”等高威那群人远去后,闪出店铺,快步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