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回 最是侯门深深院,不如农舍浩浩天

  齐继业敬完一轮酒,和儿子出去,见他之前还微有醉意,这会神清气爽,诧然道:“好小子,几年不见,这么能喝了。”
  齐天嘻嘻一笑,提起右脚,整只靴子湿淋淋的。齐继业只瞧的瞪目结舌,他自己虽然不谙武功,可身为代王之子,父母武艺超群,府里也不乏会家子,对武学一道,亦也耳熟能详,能用内功将酒逼出体外,可是一等一的本领。
  齐继业吁了口气道:“爹当年不让你学武,以为便能消人猜忌,如今看来,却是错的离谱了。”
  齐天道:“这不是父亲大人的错,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今的朝庭,不是当初的朝庭,现今的朝臣,也不是当初的朝臣。”
  齐继业道:“但愿现今的皇上,还是当初的皇上,毕竟这天下,还是大唐的天下。”他说到这里,心情突然说不出的荒凉,意兴阑珊的道:“为父有点累了,接下的敬酒,就由你去了。”转身而去。
  齐天望着父亲的背影,不知几时开始,父亲曾经挺直的腰杆,在代王府日复一日的坚守与支撑中,已被压得微微的弯曲。他仰头望去,天空被四周的屋檐,切割成小小的一块,心中不由想着,如果父亲不是生活在代王府,或许会拥有更广阔的天空,有着更精彩的人生吧,可父亲这一生,就这样悄然无声的消磨在代王府里。
  齐天想到这里,心里说不出闷郁,强打着精神,敬完两厢官员的酒。至于女眷那厢,有母亲招待,自不用他去。
  齐天走到最后一厢,里面皆乃和王府颇有私交的平民,以及在王府当差的老人。说老人并不尽是年纪大,而是当差的时间长。
  这些人出生市井,从事的营生,大多也是中九流,讲究的不多,推杯换盏,呼喝猜枚,乱哄哄的一片。
  也不知是谁率先吆喝一声:“小候爷来敬酒了。”旁边听见的一切静了下来,远处听不到的见周围静了下来,也一齐闭上嘴巴。
  一名束发的少年,率先飞奔过来,一脸雀跃之色,欢呼道:“小候爷。”齐天见他五官依稀可辨,迟疑着:“您是?”
  那少年脸上现出一丝失落之色,道:“是我,谢云举。”齐天重复一遍问:“可是云儿?”谢云举大喜,连连点头道:“小候爷还记得云儿?”说着深深躬了一身:“云举当年少不更事,冲撞了小候爷,还请恕罪。”
  齐天摸着他头,许久不见,当年在宣州医馆的那个医僮,已经束发成童,连身子也和自己齐颈而高,他想起往事,问道:“谢师父呢,可有来了?”
  谢云举脸色一黯道:“师傅他……”齐天心中一沉,切口道:“谢师傅可还好?”左侧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多谢小候爷关心,老朽好着呢。”
  齐天循声过去,那一桌的人纷纷起来,只剩一个精瘦的老人,端坐着不动,正是谢伯钦,几年不见,脸上看来仍然硬朗,可头发白了过半。
  谢伯钦抱拳道:“恭喜小候爷喜结良缘。小老腿脚不便,不能起来请安,还祈见谅。”
  齐天道:“谢师傅和各位不用客气。”他待其他人坐下,问道:“谢师傅的脚怎么了?”谢师傅淡淡的道:“就痛风之症。”
  齐天心念一道道:“在下失陪一下。”径自去了。疾步走到女眷那厢,一众女眷纷纷起身作贺。齐天一一应付,绕到母亲和倾城那桌,一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贵妇,打趣说道:“新郎倌才一会不见新娘子,这就忍不住了?”附近女眷哄堂大笑。
  齐天识得是许然夫人,面红耳赤,呐呐的道:“我找城儿有点事。”许夫人又笑道:“这洞房花烛还早着呢。”一众女眷笑的更欢,一些性子奔放的,更是花枝乱颤。
  李凤霞白了许夫人一眼,笑骂道:“一把岁数的人了,还为老不尊。”许夫人贼忒嬉嬉一笑。
  倾城臊红着脸,摆了摆手,不耐的道:“什么事以后再说,别打扰我吃东西。”李凤霞见她装模作样,心里也暗暗好笑,忍俊道:“天儿喊你,那定有要事,你便去看看。”
  倾城佯装不情不愿的道:“是。”随着齐天出去,到得门外,在他胳膊拧了一把。齐天吃痛,张嘴待呼。
  倾城疾忙捂住他嘴巴,咬牙切齿的道:“你着死啊,大呼小叫的,让里面的臭婆娘听到,又得取笑人家。”
  齐天心想,你几时开始怕人笑话,但这话说出,料来只有火上浇油,牵着她手,道:“走。给你一个惊喜。”
  倾城甩开他手,四顾无人,放才稍稍心安,啐道:“你疯了,大白天牵牵扯扯,让人看见,还不得笑死。”
  齐天嘻嘻一笑,道:“自家媳妇,牵手那是恩爱,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却也不敢再牵她手。
  两人去到最后那席,齐天喊道:“云儿,谢师傅,你们瞧谁来了?”倾城喜道:“他们也来了?”
  两人说话间,走到谢伯钦那桌。谢云举变化虽然不小,可倾城这些年变化却不大,加之穿着钗钿礼衣,这身份不言而喻。他急奔上前,跪上地上,叩了一个响头,道:“云儿见过小君。”(注:小君即候爷夫人)
  齐天见他适先参见自己,只是躬身,拜见倾城,却下了大礼,那自是念着人家当初回护和推荐之恩,小小年纪,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尤能知恩感恩,心中不以为怪,反而愈发的欢喜。
  倾城大喜道:“是云儿?”忙将他扶起,打量着道:“好小子,几年不见,这会快长成大人了。”
  谢云举憨憨一笑。倾城注意到谢伯钦,皱着眉头,道:“谢老头,你咋弄成这副模样?”她莫名想起一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叹了口气道:“看你这头白的,当初还不如让你在宣城小本营生,说不定来的无忧自在。”
  谢伯钦急忙摆手,道:“不,不。小老对现状很是满足。”倾城不解的道:“怎么,还喜你这头白的好了?”
  谢伯钦望了谢云举一眼,这孩子这几年不仅长得轩昂,国子监的课业,更是日益精进,各门功课,俱都名列前茅,备受师长赞赏。不出意料的话,再过一两年,便能参加科举,以他现在的学问,就是不能独占鳌头,少也是进士。如果继续在宣城的医馆,眼前的光明前景,那是绝无可能企及。至于自己所遭的罪,简直不值一提。
  倾城瞧见人家望着云儿的眼神,明白过来,转向云儿问道:“云儿,这几年的书,读的如何?”
  谢云举道:“云儿想着不能辜负小君的厚爱,和师傅的厚望,时刻不敢松懈,每回考试,各门功课都是甲等。只是近来……”
  倾城听他吞吞吐吐,问道:“如此就对了。只是近来怎样?”谢云举道:“近来师傅双腿痛风,行动不便,云儿分心之下,有门功课,只得了乙。不过等师傅好起来,云儿一定把落下的功课补上。”
  齐天一旁道:“城儿你看之前给我父亲的药,对谢师傅的脚,可有帮助?”
  谢伯钦连忙道:“没事,没事,小老的脚,自己能理会,慢慢疗养,过些时日就能恢复了。”端起面前的酒杯,道:“小老这杯敬两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倾城见他说到医腿,神色惊惶,疑心大起,和齐天一齐饮过,道:“那好,等酒席散了,要给你看看。”
  齐天道:“谢师傅和云儿先慢用。”和倾城去到耳东和来福那桌。一来耳东和来福在代王府虽无司职,可是资历最老;二来耳东戴着面纱,形装古怪,众人敬而远之,是以两人在角落,乐享了一桌。
  齐天见桌上的菜,吃的固然不少,酒壶却是一堆,心中欢喜,打趣道:“东伯和福伯,这是廉颇老矣,尚能饭也!”
  福伯回头望去,慌忙便要起身。齐天急忙将他按住,回首向倾城,道:“这是福伯和东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倾城敛衽一礼道:“城儿见过福伯和东伯。”来福慌忙道:“小夫人快快起来,老奴如何担当的起,这可不折煞老奴了。”
  倾城嫣然道:“福伯不用客气。”提过酒壶,替他两人的酒杯,分别满上。齐天见她目光望着耳东,颇有犹疑之色,解释说道:“东伯说不了话,脸上戴有面具,所以用面巾遮着。”
  倾城面上恢复如常,替自己也斟上一杯,举杯道:“城儿敬两位老人家一杯,感谢两位为代王府的付出,以后就让我们孝顺你们。”。
  来福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哈哈笑道:“好,好。老奴也祝小候爷和小夫人白首偕老,恩意如岳。”举杯一饮而尽。
  耳东一手掀起面巾,也一口干了。齐天见他面巾下的面具,映着银杯,青光一闪,顿时心念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