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二章 人面不知何所去
秋天的夜晚,星光叶影里吹起了阵阵的小风,丁淑娇坐在小库房门口儿,看着天上的快要圆了的月亮,想着自己的心事儿,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胸口憋闷,就索性站起身来,这种憋闷的感觉却并非就此消失。
她的手拢在自己的肚子上,她想痛哭一场,把所有的不悦都哭出来,也许会好一些,可她偏偏哭不出来。
一只小老鼠呆头呆脑地在屋外的草丛里探出了头,看见她也不怕,堂而皇之地从她面前经过,蹿到另一边的草丛中去了。丁淑娇随手拾了根破木头,丢了过去,没打着,老鼠受了惊吓,很快就不见了。她暴躁地又朝着老鼠消失的那片草丛连连丢了好几块石头,喘着气,蹲在地上,嘴里咒骂着。
她又开始恨了!
以自己的容貌,以自己的身材,以自己的要强,她本是可以过上另一种生活的,拥有一个女人想要拥有的一切,可她什么也没有,到现在,只有身上的这个累赘,还有和这不得不和老鼠相处在一起的处境。
对于孟家,她除了恨,就是恨!没有别的!她又好像不光恨孟家,恨孟家的一切,她也恨别的什么。毕竟,孟家贵死了,她说不出是应该难过还是高兴,现在的她,还是恨,当然,还有的一种因失落和渺茫而感觉到的一丝丝的无望,她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起色了。
那么,最头疼的问题是,她下一步怎么办?
是呀!她该怎么办呢?
如果,那天赵小双没有救她,她沉入水底,连同所有的烦恼一同沉下去。她也就没有这么多的为难了。
可是,现在她活了下来,活着,就得吃饭,就得住,就得花钱。
她靠什么生活呢?
邻里们说,她是克夫的面相,大太太深信不已,而事实上,孟家贵也确实是死了,而且还是暴亡。难道说,他们说的是对的么?现在,谁都知道,孟家贵死了,谁也都相信是被她克死的!这也就意味着没有谁敢再娶她!
只有赵三剪不信。
“你要是不嫌弃,你就跟我过吧!我养活你!”
赵三剪这样和她说过。
想到这儿,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她嘴角掠过一丝鄙夷的笑。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她现在的身份就是个无家可归的大肚子寡妇。
骂累了,丁淑娇百无聊赖地又挪回到门口,小破屋没有窗,里面充斥着一股发了霉的气息,只有在门口,她才感到呼吸顺畅。她紧锁着眉头,细细地想着心事儿。
据说,人在死后是会投胎的,要是那时自己嫁过俩个男人,到了地府之后阎王就会将你大刀切成两段,给两个丈夫分开一人一半,想想好可怕。
赵三剪也是很可爱的!
一般来说,哪个男人愿意娶寡妇?这是一件很是丢人的事儿,但凡是正常人家,条件好的人是不会娶寡妇的。能接受寡妇当老婆的不是那些地痞流氓,那就肯定是穷到娶不起媳妇。赵三剪也不是娶不起老婆的人。他居然愿意要自己。
还有一种说法,寡妇是会把晦气带过来的,赵三剪居然也不在乎!
丁淑娇对着门外发了霉的木头柱子发了半天呆,索性关上了门,走到床边,从木凳上把赵小双送来的褥子搬过来,马马虎虎地铺好,把上面的铺盖重新整理了一下,便躺了下来。这个小破床很旧,长度也不够,躺下的时候,腿悬空,这让她只得蜷着身子,侧卧着,很不舒服。
丁淑娇强闭上眼,告诉自己,睡吧!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脑袋出奇地清醒,飞快地旋转。
她是个女人,什么都不比别人差的女人!为什么要受这种罪?以她的姿色,是应该过上矿太太那样的生活的,凭什么她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个能伸直腿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世界对她太不公平了!
她再也躺不下去了,飞快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定了定神儿,点了灯,从床头的布包裹里取了镜子,给自己认真梳理了一番,涂上红红的胭脂粉,梳理完毕,左右照了照,又换回了先前的那身衣服,然后关了门,向赵三剪的住处走去。
赵小双已经回去好些日子了,赵三剪独自一个人又恢复了先前的孤寂的生活。不过,和以前不同的是,他的生活有了一种企盼,尤其是寂静无声的夜晚,这种企盼就越发的强烈,这份企盼让他感觉到兴奋,感觉到了快乐。
漆黑的夜,他无法入睡,他一直在等待。
她,终于来了!
两个人没有过多的言语,彼此心照不宣。就这么样,他和她生活到了一起。
她没有向他学手艺,她是他的
女人了,有他养活,她什么也不用做。
后来,他们的孩子,不!确切地说,是她的孩子出生了。
当然,可怜的赵三剪以为那是自己的孩子,欣喜至极。
还要交待一点:赵三剪给小家伙取名儿叫赵小磊
又是一年的暖春,是的,春天了!
万物展示出它们明媚的样子,各种花草树木的芬芳扑鼻而来。高高的树木抽出了嫩绿的枝芽,小巧的喜鹊在树枝上鸣叫。
春气弥漫,春树萌芽,春花开了。
可是,那个春天般的姑娘,他的佩珠,却嫁了人了!
赵小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站在街头花园的小长椅旁,远远望着对面的醒春茶楼。
“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他的身边走上来另一个女人,薛上花。
“嗯!”小双掏出随身的绢帕,轻轻掸去长椅上的尘土,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薛上花道了谢,坐了下来,赵小双依旧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对面的醒春茶楼,双方陷入一阵沉默。
“坐啊!站在那里发个什么呆啊!那边有什么好看的啊!”
薛上花的身体向一旁挪了挪,给赵小双留下了更大的空位。
“哦!”
“哎!我在跟你说话呢!地方给你腾出来了!你别总是这般的敷衍我!”
“我知道!”
“知道你倒是坐呀!”
“嗯!坐!”
赵小双坐的位置距离薛上花足足有一个人的距离。
薛上花把手握成拳头在他们中间的空白位置敲了几下,开口说:“这样坐着,你觉得我们看上去像是什么关系?”
赵小双没有想到她一开口就问这么唐突的问题,只好慌忙答道:“呃我们看上去像夫妻,情侣或兄妹,感觉又没有那么亲密,总不能是朋友吧,距离似乎太远!”
这是个糟糕的回答,小双觉得。
“这个人为的距离可是你自己制造的!也是,不过不亲密的夫妻,情侣不是很常见么?”
薛上花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百无聊寂地翻阅起了手中的杂志。
赵小双实在不想进行这种无聊的对话,只好点点头,不予否认。
赵小双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醒春茶楼。
他曾经与柳佩珠走过这里,他记得她指着那茶楼上的横匾说:
“醒春茶楼!小双,你说春天还会睡着吗?”
“会呀!冬天来了,春天就睡着了。”
“那夏天与秋天的时候呢?春天在干嘛?”
“春天?睡呀,却怎么也睡不着,却又不该它来值班儿!”
柳佩珠被他的这个傻乎乎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他也一同笑。想到这里,赵小双不自觉地嘴角向上扬也情不自禁地上勾了一下,而后,他的目光停在了路边的桃花上。
正是阳春三月,满树的桃花开得火红,一朵朵,一团团,堆在一起,阳光下,仿佛千万颗爱的心在眼前灼灼闪耀,光彩夺目。
柔风阵阵,时断时续,夹杂着一丝的凉意与清爽,还有一丝草地上的芳草香,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首琵琶曲,在赵小双的耳畔隐约响起,伴着曲,他默默地哼起了那道熟悉的小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佩珠,”赵小双还记得那时,他温柔地拥着佩珠说,“你知道爱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吗?”
柳佩珠羞涩地挣开他的手臂,笑着说:“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呀!”
“这样,我们都不说,把各自的答案写在纸上好么?”
“好!”
他们于是各自写好了自己的答案,待到把两个纸片放在一起一看,一个上面写的是:为依消得人憔悴。一个写的是:就是我的样子。
那一刻,小双觉得自己真的好幸福。
“哦,我知道了!”
她微微的点了点头,朝他甜甜的笑了。那侧过来的脸,轮廓是这般的美妙绝伦,她是一个和他一样会多情的人,偶而的风吹草动就像秋风吹动落叶般也会吹动她的心……
那一刻,他心里是那般的甜蜜。
也是这条长椅上,赵小双直起身子,柳佩珠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插在发中的紫云簪滑落到地上,她如云的卷曲如海藻般的头发在他的肩头散了开来。
拾起紫云簪,柳佩珠低声问道:“如果,我的家人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呢?”
“跑啊!”
“那不行!你上一次翻墙,我家老爷已经
很生我的气了,再让我和你私奔,以后我就永远别进柳家大门了!”
受赵三剪的影响,赵小双也是个遵规守矩,作事情比较严谨的人,不合礼义的事,他是做不来的,想到私奔,也着实是个无奈之举。
“那,你说怎么办?”
“嗯,不知道!”
“我一定会混出个样子,让你家人心甘情愿地将你嫁给我!”
“这一次逃出来,估计下一回就难了!”柳佩珠喃喃地说,“知道是和你在一起的话,一时半会儿,他们是不会让我再出来的了。”
“那我怎么还能再见得到你?”
“三个月后的现在,我会在醒春茶楼里等你!”
“要这么长时间啊!”他郁闷地说。“你真的忍心要我等么?”
柳佩珠害羞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她重新盘好头,随手摘了一小簇丁香花。
“你看,紫色的显得多华美?”
“嗨!我在问你呢!回答我好么?”
“你再看,那白色的丁香。”
赵小双不说话了,沉默得让佩珠很不适应。
“你怎么了?”
“噢!我明白了,紫色的华丽,白色的一穷二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你哥哥,你爸爸,你们家都是这个意思。”
“你在说什么呢!”
柳佩珠显然不高兴了,白了小双一眼,不再言语。
“怎么了,说不高兴就不高兴!”
柳佩珠突然笑了,坐起来,从背后用双臂环抱着赵小双,说:“那证明我已经爱上你啦!爱上你,没有条件!赵小双,你听明白了吗?”
小双兴奋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可是你说的哦!你可不许反悔哦!”
两个快活的人,相爱的人,就这么相拥着,直到累了,就干脆躺在了柔软的草地上,仰天看着天上的云。
天上的云,一层一层的,像棉花辅成的楼梯,蓝天无比的浩渺。
看着无边的天空,才忽然觉得人本来是如此的渺小,那附刻在骨子里的卑微也慢慢地被剥离干净。
他发誓一定要闯出一片天空,为了自己,也为了柳佩珠。
一棵草叶不知道什么时候粘在了小双的额头上,她给他取了下来,他把它衔在了自己的嘴里。
“不许反悔!”他再次强调着。
柳佩珠小声道:“有醒春茶楼为作证!它在,我的誓言就在!”
“我好害怕!”赵小双说。
“怕什么呢?”佩珠问。
“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了你怎么办?”
“不会的!”
“可是万一呢!万一上天嫉妒我太幸福,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呢?”
那时,赵小双还记得佩珠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后来,他们因为什么就没有再谈这个话题,可是现在,还真应了小双的那句话。
醒春茶楼依然还在,依然红火。可是她如今,她在哪里呢?
“佩珠在哪里呢?”
赵小双情不自禁地小声自语着。
“你一个人在嘀咕什么呢?”
一旁,薛上花快速翻阅着杂志,纸页在她的手中飞舞。
“哎,你干嘛总是距离我十万八千里啊!怕我吃了你吗?”
赵小双笑笑,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干脆将身子挪了过来,搂着薛上花的肩,说:“没什么,这样你满意了吧!你在看什么呢?让我也看看!”
说罢,赵小双把脑袋向前伸了伸,看着杂志的内容,有板有眼地读着:“真正的修行人应当面对世俗繁华,视若过眼云烟。真的做到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卷天外云卷云舒。身居闹市,也能保持若人无人之境的心情。”
“好文字,不过做到很难!”赵小双说。
“所以,你当不了出家人!”
“嗯,我是当不了的。人若为情所困,一不小心沉溺于其中,就很难拔出来。谁能那么容易做到视若无人之境呢!”
薛上花合上了杂志,侧头看着小双,说:“你是想自己拔出来呢?还是想让我拔出来呢?”
“你想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上花挣脱开他的手臂。
“你看你,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呀!我的好姐姐!”
“谁是你姐呀!我还小着呢!”
薛上花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她重新打开了那本杂志,继续有滋有味地读着。
赵小双把双手盘在胸前,身体向后,长舒了一口气,舒服地靠在了长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