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O一章 喜脉

  这些日子以来,这个不太宽亮的房子就是丁淑娇生活的全部,她的现实中的一切就都在这儿了。
  她继续整理那一箱子的书,有的都发黄了,都是孟家贵以前收集着的,武侠故事居多,有不少还很新,她把它们拣了出来,擦干净,放到一边。抬眼,她看到床架子上挂着她整理出来的那件她许多年前穿过的紫纱旗袍,一直被压在箱子底儿,旗袍看上去依旧很新,由于压的时间太久,旗袍上支椤着的折皱,看着不太舒服。她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用手来来回回地捋着折皱,停下手来,那折皱依旧,没有抚平半寸.她实实地抱住了旗袍,把头埋在了里面.就像是埋在了她青春的记忆里。许久,丁淑娇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挨着五斗橱的小桌子上搁着她收拾出来的东西,鼻烟壶,油瓶儿,碟儿和碗,还有几个干吧了的小枣儿。
  她想起了什么,就从床底拖出了个红棕色的小皮箱,拉开红木柜的抽屉,取出了些换洗的衣服,叠摞整齐了放在里面,她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白洋瓷脸盆上,盆边还搭着块蓝条毛巾,她脸上的泪水早已干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
  丁淑娇从水桶里勺了水倒在盆里,用毛巾绞了,给自已擦了擦脸.她把毛巾拧干搭在椅背儿上,端着盆开门出去倒水,正巧看到了柳佩珠站在外面的院子里。
  孟家贵出事儿以来,柳佩珠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事难料,意外与明天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每一天,都应该好好珍惜。
  阳光明媚,柳佩珠拿着赵小双送给她的那本《西厢记》,走出房门,独自在院中的长椅上看书,她想让书中的情节取代自己烦闷,抑郁的心情,透透气儿!
  “嗨!”听到声响,抬眼见是丁淑娇,柳佩珠打了声招呼。
  丁淑娇冷着脸,只往这边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柳佩珠想了一下,又说:“二少爷的死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心里一样不好受!”
  丁淑娇冷笑道:“哦?我需要你的施舍和同情吗?”
  “当然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和你一样,都是没了男人啊!我们同命相怜!”
  “不对!我和你不一样!你要是知趣儿,就最好别出现在我眼前!”丁淑娇说罢,疾走几步进了屋,转身“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是在警察局两人相遇之后的第一次对话。
  柳佩珠一直躲着她,她知道。
  对于丁淑娇来说,柳佩珠是她心中的一个点,一个不可企及的点,她来自家庭优越的柳府,她年轻漂亮,她得宠于孟家贵,自己的男人。
  俗话说,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
  是的!柳佩珠伤害到了她,自从她进入孟家的那一刻,丁淑娇的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曾体验过的滋味,那夹杂着酸涩,懊恼,自弃,愤恨,失望蔓延在心里却无法宣之于口的感觉,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它叫做嫉妒。
  当大太太夸耀柳佩珠,并对她未来的孙子一定会像柳佩珠一样模样俊俏而寄与厚望,当孟喜昌对柳佩珠关爱的话语飘进她的耳朵,当孟家贵堂而皇之地搂着柳佩珠进进出出,全然不顾她的感受的时候,这种愤怒就愈发强烈。
  如果说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地狱的话,柳佩珠就是。
  柳佩珠拥有一切她所渴望的美好,而她却什么
  也没有。与之形成强烈比对的是孟家贵的无礼,暴力和无情!这些,她都努力地视而不见,因为她要在这里活下去,而今天他居然还死了!他的死并未让她解脱,反而就像一块石头压的让她喘不上气。
  丁淑娇正想着,忽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何青萍。
  她手里拿着块花白丝帕,看见丁淑娇开门出来,就笑了笑,将丝帕揣进怀里,说:“我呢,就是无聊,想出门逛逛,你要没事儿,就和我一起去吧,顺便也唠唠嗑儿!散散心!”
  “嗯,反正闲着也无聊,好吧!等我一下!”
  丁淑娇本就很是憋闷,出去走走也好!
  身为小娘的何青萍年岁与丁淑娇相仿,又对她的身世深感同情,这两个女人日渐成了知已,就如同寂寞沙漠中的一棵青草遇到了另一棵青草。
  丁淑娇进屋稍加收拾,提了个小包就和何青萍出门了。
  街上车水马龙,喧嚣的叫卖声很快冲淡了丁淑娇心头的阴霾。她们在路上闲逛,逛累了,就到路边小食店里坐了下来,还要了几碟小菜。
  “你能喝酒吗?”何青萍问。
  “我可以的,你行么?”
  “米酒怎么样?”
  “好啊!”
  何青萍要了米酒,酒家小二帮着开启了盖儿,何青萍把酒要了过来,给丁淑娇倒了半杯,给自已倒了半杯。丁淑娇看到,何青萍拿着酒杯的那只手,小手指留着很长很长的指甲,精细地染成了红色。
  何青萍说,“淑娇,来干了这杯,你的苦,我知道!”
  “什么?苦?呵呵,我没啥苦,真的”
  丁淑娇说着,把额前挡眼的一绺儿头发往后推了推.露出了宽宽的额头,人也显得精神了。
  “你还这么年轻!”
  “你不是也一样!”
  “在你面前,我就老了。”
  丁淑娇更仔细地看着何青萍,人到中年,她有些发胖,有些憔悴,但还是认真打扮过,女人都是爱美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青色长裙,一头乌发简单地绾成发髻,斜斜地垂在脑后,涂着脂粉,耳上挂着两个大大的缅甸玉珠环,嘴唇上还涂了朱赤色的唇脂,着色太深,显得中年的她有点俗艳了。
  “这个颜色唇脂不适合你,换个檀色的,看上去会更年轻一些。”丁淑娇道。
  “不换了,就是再年轻,再好看又给谁看?”
  酒入喉,有点辣嗓子,何青萍轻咳了一声,砸巴着嘴,将头转向窗外,窗外侧边的墙头露出了夹竹桃,正开着小小的,红艳艳的花。
  “你比我强,你爱老爷,老爷疼你!有个人疼就是好啊!”
  “是吗?你从来不曾爱过二少爷吗?”何青萍有些诧异地问道。
  “不,谈不上,从来不知道爱是啥滋味,就一不小心成了小寡妇。这也许是命吧,倒真的也想爱一次!”
  丁淑娇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呛得自己咳嗽起来。
  何青萍也拿起来酒杯。
  “来,不为别的,就为我们自已,干上一杯!”说完一饮而尽,然后禁不住自嘲似地笑了起来,丁淑娇没有笑,她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何青萍笑着笑着,鼻子一酸,她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拿
  手帕在眼角处轻轻地拭干了泪水。
  “怎么了?”丁淑娇问道。
  “没什么!”
  最近,有事儿,没事儿,她总是容易落泪,听人家说,痛苦会让人落泪,人家又说,幸福也会让人落泪,可何青萍这泪,两者都不是,反正这些日子她经常这样。
  “老爷对你好!你该高兴才是,怎么说着说着就落泪了呢?”
  何青萍垂着眼帘,低声道:“这世上,也就这个老头子在意我,呵呵,你说说,我是不是也该知足呢?”
  两人都没说话,米酒很香,也很快驱散了他们身上的寒意。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对过儿街上买顶帽子,一会儿就回来。”
  丁淑娇打破了沉寂,她也不想多问,只想找个理由先离开,让何青萍独自平静一下。另一方面,刚刚进店之前,她发现街对面有个生药铺子。
  出了小食店过街,是一家有名的帽子店,店旁有一个新开的生药铺,听说这里面有个老医生,姓林,医术很高,丁淑娇买帽子是借口,实则想来这家药铺,找这个林老医生给自己看看,因为这些日子,她总是没有胃口,总是吐。
  丁淑娇跨进店堂门槛,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药铺子里很冷清,没客人。店堂一侧是一排宽大的柜台,呈一字形,后面百眼柜的小抽屉上标示着林林总总的各种药名,小伙计正在柜台子上忙着用戥子称药打包,见有客人上门,就停下手中的活儿,说道:“这位女客官,是来抓药么?”
  “你们这儿能给看病吗?”
  “可以的!”里面的伙计答道.用手指了指店堂深处。
  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个穿着灰布长衫的老医生在正趴在一个八仙桌子上小睡.听到他们说话,那医生醒了,瘦小身子板儿从桌子上抬起来.看见丁淑娇朝这边张望,想来是来了客人,就说道,“进来坐!您哪儿不舒服啊?”
  丁淑娇走过去,在桌旁坐下来,她也不知道这位长者是否就是林医生。
  “哪儿都不舒服,吃什么都没个胃口,刚进门,闻了你这一屋子的药味就想吐。”
  “把手给我!”
  老医生给丁淑娇仔细号着脉,眉头蹙了蹙,神色凝重。
  “我这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看着医生没说话,丁淑娇有些紧张地问。
  “不是病,是你有喜了!”
  老医生答着,顺手从身旁的药柜的抽屉里取了一个小纸包,纸包被包得很严实。
  “这包小杏脯送给你,要是恶心了,就含上一颗。”
  “你说什么?”
  正说着话,柜台那边突然变得喧嚣起来,丁淑娇扭头看到,是店里来了客人,拿着药方子来开药。她还听见,伙计说他过五日来取,说店里少一味后面的话,她什么都没听见,丁淑娇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怎么会怀孕?
  自己不是不可以怀孕的嘛!
  她有些不相信医生的话,就问,“大夫,会不会搞错?你能确定我是有喜吗?”
  “脉像圆滑如珠,有力而回旋!不会有错!是有喜了,回去好好休养就是!恭喜啊!”
  老大夫笑咪咪地说,白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