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 无以聊生

  |||——“花仙”回忆往昔,一脸幸福:“那时候,大师兄回望着碧苍,笑容满面,春风无限,幸福没边缘。
  那一刻我才心知肚明:‘原来大师兄并不高冷,骨子里居然是个暖男,而且彻头彻尾,实至名归。’
  我们在神农顶小住数日,大师兄果然成了货真价实的樵夫。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兢兢业业,坎坎伐檀。他更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夫君,朝朝暮暮,恩恩爱爱,将碧苍照顾的无微不至。
  临别之时,大师兄对我们说:“现下还不是时候,总有一天,阿碧不再记恨于我,我会和她说出实情,自会带她回山。”
  时光如箭,日月如梭,风风雨雨,又是数年。
  我与听风不断修行,不断成长,也算各有小成。可惜,尚未出师,师尊便已仙逝。
  我和听风寻回大师兄,三人悲悲切切为师尊治丧,蜀陵一片悲凉。
  听风记挂潇湘,忧思难忘。终是拜别我们兄弟,离开蜀陵山,隐居桂地听风谷。可惜,一对有情人,终难成眷属。
  大师兄与碧苍倒是因祸得福,孕育两男三女,倒能知足常乐。
  我效仿大师兄,结识了我那爱花爱草的妻子,我爱人倒是志同道合,朝夕厮守,相濡以沫。
  再往后,便是多事之秋。
  先是听风飞来横祸,‘凤焰’贪得无厌,觊觎潇湘,抢归己有。数年后,听风不堪隐忍,怒而勃发,夺回挚爱。
  后来又是我的结发爱妻悄然亡故,我心痛爱妻,抚养幼子,又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
  不仅如此,天灾不断,祸不单行。
  那年冬日,我拖儿带女去神农顶探望师兄,谁能料到塞克居然一路悄俏跟踪,并趁我与大师兄练剑神农顶,潜入茅舍,偷施暗算。
  那时候,大师兄长子奇山、二女奇水,都是六七岁光景,两娃身负武功,聪明绝顶。塞克的罪行,只有他们看得最真切,讲的最分明。
  据他们说,塞克手持‘金塞弧刀’,闯入碧苍家中,恶言恶语不堪入耳:‘碧苍!你眼睛瞎,心也瞎么?你叫他什么?寻沧?叫的可真亲热!他哪里是什么樵夫寻沧!分明是战神奇剑!你这个瞎眼崩,你这个害人精!哪里配得上他的爱!’”
  泰格听到此处,登时恨不可当:“塞克因何如此恶毒?”
  “花仙”亦是恨恨不已:“直到今日今时,我依然匪夷所思,塞克因何变态到如斯地步?他害得碧苍双目失明,依然不知餍足,欲杀之而后快,还有斩草除根!究竟是何等仇怨,如此不共戴天?
  当时,塞克一边电光火石般出手,一边骂不绝口:‘碧苍,你装聋作哑之时,靠着阴谋诡计,算计他娶了你。你眼瞎目盲之时,又凭着柔弱可怜,欺骗他疼爱你。他本是一代天骄,本该纵横天下,他甚至可以替代吴君岳睦,超越历代君主。便是因你的卑鄙无耻,贪心不足,让他活的窝窝囊囊、委委屈屈,整整做了八年下贱樵夫。’
  碧苍气得浑身战栗,脸色铁青:‘塞克!若论卑鄙,谁比得上你?你背后偷袭,夺我双目。今日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报仇,还省得四处寻你。’
  就这样,刹那之间,一刀一剑,战在一起。
  神农雪山,冰纵石横,风吹雪飘;电闪雷鸣,星流辰飞;云惊雾怨,天哭地嚎。
  碧苍虽是双目失明,却是心性聪颖,武功绝顶,她曾融合峨眉之飘逸、蜀陵之潇洒、霹雳之刚猛,创下惊世骇俗的‘神农炎阳功’。
  塞克终日勤修苦练,也算一代宗师。
  平心而论,若论功力两人悉敌,若论妙招碧苍略胜一筹,若论机变碧苍远超塞克,只是因失了双目吃亏不小。
  如此一来,两人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塞克故技重施,欺碧苍不能视物,‘金塞弧刀’疾走,‘金塞弧针’破空偷袭。
  碧苍曾经双耳失聪,如今耳力超乎平常的好,她抓住战机,飞身而起,反手一掌,便如火龙腾空,电闪穿雾。瞬间击飞弧针,更将塞克扫出数丈。
  塞克受伤不轻,再不敢缠斗,飘身而走。
  碧苍虽是怒不可遏,却因忧心儿女,不曾急追穷寇,是尔侥幸塞克留下一条性命。
  待我兄弟赶到,决战已经结束。我等本在庆幸碧苍死里逃生,哪料到,大师兄年幼的三个儿女——奇秀、奇禾、奇飞早已踪迹不见。
  三娃离奇失踪,让一向坚不可摧的碧苍瞬间崩溃。
  我与大师兄都是震惊无极,更是无比焦虑。我们不分昼夜,山上山下找了个遍,寻寻觅觅十数天。只是寻来找去,皆是徒劳。”
  泰格听得倒抽一口冷气:“塞克虽是武功绝顶、智谋超群,却斗不过碧苍,何况又分身乏术。毫无疑问,凶手除了塞克,更有
  其同伙。可是除了塞克,又有何方妖魔,居然胆敢触犯‘剑仙’,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作恶?实在太也胆大包天!”
  “花仙”沉吟片刻,一声长叹:“时至今日,想起往事,依然疑点重重。当时塞克决斗碧苍,便是为了调虎离山,旨在为其同伙赢得作恶时间。”
  泰格深以为是:“不错,想要劫持‘剑仙’之子,须有绝世的心思,以及非凡的手段,绝非塞克一人力所能及。”
  “花仙”点头,面露悲色:“就在我们百寻不到,几近绝望,便受到一封诡异的书信。”
  泰格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果然是歹徒绑票,他们劫持三娃,究竟有何企图?”
  “花仙”面色凝重:“歹徒飞鸽传书,言明只要师兄献上‘三墓兵法’,他便将三娃完璧归赵。”
  泰格一颗心沉了又沉:“看来歹徒来头不小,如若不然,拿什么铤而走险?不仅敢与‘剑仙’讨价还价,还一心觊觎三墓兵法?依我之见,他不是窃国之君主,便是鞑虏之亡命徒。有此恶行者屈指可数,当世绝对超不过五人:凤焰、博桑、寒波、嘉王、必裂。”
  “花仙”深以为是:“不错,当时东吴之主便是惠睦,他内修新政,外抗鞑虏,大展宏图。大师兄曾与岳睦并肩作战,两人亲如兄弟。岳睦毫无保留将祖上秘籍‘武穆兵法’与大师兄分享。大师兄又因偶然之机得了‘墓鸩兵法’,由此深受启发,汇集三代兵史,与岳睦合著了‘三墓兵法’。”
  泰格深信不疑:“歹徒即使鞑妖,也与鞑妖脱不了干系,如此窥伺我神州瑰宝,其用心险恶。或许塞克并非出自北夏,根本就是北鞑。他十年磨剑,卧薪尝胆,潜伏在‘剑仙’身边,就是为了这一天。”
  “花仙”颇有同感:“我也曾这般质疑,苦于找不到证据。我大师兄怎会出卖国器?誓死不肯助纣为虐,只有苦了妻儿。”
  说到此处,仰天一声长叹:“碧苍性情孤傲,凡事但求尽善尽美。哪知命里多桀,注定残缺。她寻不到三娃,绝望之下,爱恨交加,便与大师兄恩断义绝,甚至再不许师兄与仅存的两子女相见。”
  泰格闻言,瞬间想起倔强的香悦,不由心生恻隐:“女人心,海底针。女人恨,比海深。宁可恨到死,不肯原谅人。”
  “花仙”心下难过:“我曾一厢情愿,只当命运又一次开了个玩笑。早晚有一天,他们定会重修旧好,破镜重圆。谁又能料得到,碧苍这一怨,就是三十年。
  我怒极之下,也曾踏遍吴蜀大地,找寻罪魁祸首塞克。可是,塞克极其狡猾,心知犯下滔天大罪,当即逃之夭夭。这一逃,亦是三十年不见踪影。
  三十年中,大师兄找遍天涯,寻遍海角;奇山兄妹踏遍千山,翻遍万水,都是无功而返。
  却说碧苍,痛失爱子,几欲疯癫。幸而她常年累月处于黑暗,志比心坚。痛定思痛,不忘初衷,发愤图强,创立‘神农剑派’。
  大师兄爱之入骨,痛不欲生,抛却红尘,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策,联合奇山、奇水假扮能工巧匠,为她修建‘神农阁’。
  虽是如此,一对情深似海的夫妻再不可能回到从前。想当初,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神仙眷侣,何等恩爱夫妻?事到如今,相思蜀陵,独恨神农,劳燕分飞,奈何奈何无奈何!”
  泰格口中急问:“当年勾结塞克、谋害三娃之始作俑者,难道至今未能查出一点儿下落?”
  “花仙”连连摇头叹气:“我和你想法差不多。据我推算谋取兵法、谋害岳睦之人超不出五个,那就是凤焰、博桑、寒波、寒浪、必裂,这五人的宫室,我都曾找个底朝天,可惜寻不到蛛丝马迹。时隔三十年,只找到师兄三女奇秀,还要感谢青荷那个小鬼头。另外四女、五子,想来早已不在人世间。”
  泰格闻言,忧戚满面,良久默默无言,为自己,为人间。
  夜深人静,悲鸟啼鸣,泰格僵卧石头床,无处话凄凉。他同情可敬的碧苍,他思念悲苦的先母,他记挂挚爱的香悦。
  这三个女子,迥乎不同,却各有各的不幸,更是令人肃然可敬:一个痴念遐想;一个忍辱负重;一个顽皮聪颖。
  这世间,无耻罪恶,比比皆是。无辜伤害,随处可见。离愁别恨,随时上演。却永远挡不住,不改的痴心,不战的信心,不胜的决心。
  次日清晨,碧苍一出门,便听到一个年轻悦耳的声音,一种半生不熟的蜀国话,这话语响在耳畔,熟悉又陌生:“泰格给婆婆请安。”
  碧苍闻听此声,勾起往昔,瞬间想起“剑仙”,十分留恋,更是十分惊诧:“你是何人?如何出没此地?”
  “花仙”急忙上前解释:“嫂夫人,他是南虞大司马,也是阿龙好友。已在此跪拜一夜。”
  碧苍面上一惊:“阿龙?听风的徒弟?你们所为何事?何至于此?”
  “花仙”长叹一声:“嫂夫人,我们千里迢迢奔赴神农顶,固然载着师兄无限思念,也因阿龙危在旦夕,恳请嫂嫂出手相救。”
  碧苍闻言心下一凛,一颗心沉了又沉:“奇华,我早已不是你的嫂夫人。蜀陵山我更加不会去。”
  “花仙”闻言心急如焚:“嫂夫人,阿龙是听风传人。看在听风、潇湘的薄面,你务必要救他一救。”
  碧苍念及旧情,十分动容:“我昨日还梦到了潇湘,她在苍原峰上,跟着听风蹿来跳去,奔跑嬉戏,顽皮至极。若是听风需要老身,上天入地,义不容辞。可那阿龙不过是他徒弟,又有你们这些能人,我又何须多此一举?”
  不知何故,泰格看向碧苍,只觉她那白皙的脸庞,双眸的闪亮,像极了母亲。实际上,他对母亲的记忆早已不清晰,更是勾起心底悲戚:“婆婆,阿龙中毒至深,这世间只要婆婆的‘神农炎阳功’方能起死回生。只要婆婆肯救治阿龙,泰格立下承诺,一生一世,助婆婆寻子。”
  碧苍闻言一惊,良久,才幽幽叹出一口气:“梦断蜀陵,四十余载。情断神农,三十余年。当初恩恩怨怨,痛彻骨髓,如今牵肠挂肚,物是人非。想来,我那三个孩子,早已不在人世间。便是我的奇山,也抛下我,含笑九泉。我的奇水、奇秀,一个忙忙深宫,一个碌碌深院,此次一别,万难再见。人海茫茫,万事沧桑,何必纠结?徒增感伤!”
  奇水两姊妹,便守在碧苍身畔,闻听此言,都是泪下潸然。
  泰格满面悲怆:“晚辈不幸,自小骨肉分离,尝尽世间辛酸。婆婆的苦痛,晚辈也能理解一二。阿龙乃天地英雄,救国于生死存亡之际,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他命悬一线,恳请婆婆念及天下苍生,务必眷顾。”
  碧苍更是连连摇头:“这世间,众生平等。没有谁的性命,比别人更贵重。凭他是帝王,任他是天才,任他是英雄。即便他为国家、为黎民、为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依然是万众一个、苍生一员。有他无他,天上人间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泰格低沉着声音说:“婆婆说得不错。但是,这等为国为民、舍生忘死之人多上一个,世间便多一份美好。多上千万个,生命之光便处处闪耀,世界之貌人人乐道。”
  碧苍微微一笑:“你说得看似有些道理。但是,何谓世间美好?何谓生命闪耀?不是帝王辉煌荣耀,不是天才肆意挥毫,不是英雄自在逍遥。世事本无一定之规,更无既定之标,说来说去或许只有苍生自己知道。每个苍生,不该受人驱使,不该被人左右,而是应自定目标,自我拼熬。没有任何人的荣耀,可以临驾他人之上。哪怕他是帝王,哪怕他是天才,哪怕他是英雄。他努力让人美好,令人拔高,说不定只带来痛苦,或成就无聊。”
  泰格低声说道:“婆婆,阿龙浴血奋战,便为解放万众苍生,让他们有机会设定目标,有能力追求荣耀。”
  碧苍一声冷笑:“万众苍生的命运本该自己主宰,何须别人指教?万众苍生幸福本该自己把握,何须别人施舍?万众苍生苦痛本该自己承受,何须别人代劳?”
  泰格忽然想起母亲,不由泪眼朦胧:“这个世界本就充满不公,老百姓不是不需要,而是根本不知道。譬如婆婆,身为强者,出身武学世家,天生聪颖,智慧超群,武功高超,飘飞绝顶,入主雪山,俯瞰人间。缥缈丛林,高山流水,任你笑傲。婆婆可以主宰命运,无人胆敢阻拦。可是,强大如你,自由如你,人生依然坎坷。婆婆,你有没有想过,万众苍生,面对的苦痛又将是什么?”
  碧苍的声音慢慢的沧桑悲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论你是聪明,还是愚蠢;无论你是富贵,还是贫穷,人的一生,注定多桀,患难交加,悲欢离合,聚少离多,这才是生活。孩子,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便会知道,苦痛,是人生历程精华,是人生最高境界,是人生最大追求。没有苦痛,就没有梦想。没有梦想,也不会有苦痛。那样的世界,岂不是又空虚,又缥缈?所以,谁有资格剥夺他人苦痛?谁有资格导致苍生无聊?”
  泰格想起母亲,悲愤不可熬忍:“婆婆,您之苦痛,与底层苍生相比,形同天壤,别过云泥。你之苦痛,是追求梦幻,不可得而含怨。你之无聊,是梦幻实现,无以寄聊。
  底层苍生之苦痛,却是妻离子散,却是生离死别,却是妻离子散,却是生离死别。
  婆婆可知,命之不存,何来梦想?梦之不存,何来美好?美之不存,何来无聊?”
  泰格之言,震惊了碧苍,她着实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尝遍了世态炎凉,道尽了世间沧桑,这与他的实际年龄太不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