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六章 父子相认

  绿芙再也熬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不是梦,不是幻想,而是真相。我家就在幽兰谷中,粤江江畔,距离天坑溶洞只有数里之遥。我在院中,就能看到银龙摆尾般的悬瀑,听到银河激流下落般的喧嚣。母亲每日都到粤江江畔,和着流水浣纱。那五光十色的纱,在母亲手中摇来荡去,舒缓曼妙,就如天边五色云霞。那日定是璎珞母亲去浣纱,巧遇到了大哥哥。”
  晴颜闻言进一步推断:“九年前,我曾与父亲拜见师叔,那时的师叔早已远离刀光剑影,虽然平淡无奇,却也恬静安逸。必是婶婶在江边浣纱,发现昏迷不醒的龙伯母。”
  青荷陷入沉思:“我在天坑受困半年,溶洞出逃之时,衣衫破烂,褴褛不堪。可是三月后醒来,姐姐告诉我,我被救之时,居然身披数丈白纱。”
  那一刻,青荷再次深陷梦境,幽怨而离奇。
  或许,她的梦与现实一丝不错,在粤江之畔救她之人果真是璎珞。两人情同姐妹,眼见青荷奄奄一息,璎珞涕泣如雨。
  璎珞看着垂死的可人儿,不仅对她无尽怜惜,更是充满自责:“当真做梦也想不到,原来,那个被困迷宫、武功高强的红衣女子,根本不是青荷。青荷居然被困天坑,而且整整半年。都怪我,不该恩将仇报!当初为何横加阻拦?为何累她受伤?为何点她穴道?”
  璎珞刻不容缓,将重伤昏迷的青荷抱回家中悉心照料。恰好此时夫君天权不在家,璎珞便将青荷安置在西厢房。
  就这样,青荷在昏迷不醒之中分娩,自始至终未能睁开双眼。
  可喜的是,两个婴儿虽是尚不足月,个头极小,却活泼健壮。尤其那男婴,哭声嘹亮,泣鬼骇神,甚有虎啸龙吟之声。
  西厢房里,璎珞怀抱两个可爱的宝贝,眼望垂死的青荷,又是欢喜、又是悲痛,涕泪交加,不知所措。
  她对孩子渴望已久,可惜天权因为受过重伤,一直没能让她怀上子嗣,以后更是希望渺茫。
  再说她夫君天权,素来刚强,双目失明之后,打掉牙咽到肚子里,坚持自强不息。他每日武功练得勤勉,不曾丝毫荒废。练功之余,还摸索着上山打柴,填补家用。
  天权卖柴归来,刚至院门,忽闻房中传来婴儿啼哭之声,不由大吃一惊。
  他哪里知道,此时此刻,青荷生命之火正在熄灭,璎珞怀抱她的一双儿女哀哀欲绝。
  天权以耳代目,三步并作两步,人在院中,口中急问:“璎珞,谁家的娃?怎会在咱家?”
  璎珞哪敢说明实情?天权对龙帆恨之入骨,恨不得切断其喉,生啖其肉。
  急迫之下,璎珞迅速逃出产室,拉着天权回了卧房,信口胡诌:“刚刚在江边浣纱,忽见一个大竹篮顺水飘下,捞起一看居然是一对孪生娃娃,不仅可爱至极,而且没爸没妈!天权,我实在想要他!”
  那一刻,双目失明、身处黑暗中的天权,心里反而迸射出光明,闻言急道:“璎珞,抱过来我看看。”
  璎珞颤抖着双手将笛龙递了过去,望着天权那双几乎不能视物的眼睛,一颗心七上八下。
  天权轻轻抚摸着笛龙的小胳膊小腿,脸上又是喜爱,又是忧郁:“孩子哭声嘹亮,怎么个头这么小?”
  璎珞唯恐夫君嫌弃,急忙回答:“依我看,只是因为早产。孩子个子小一些倒也无妨,只要结实健壮。”
  天权摸着笛龙一副小身骨,面色愈喜,不住点头:“这个小娃手长腿强,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岳父酷爱远游,不喜着家。有你相伴,我心常乐。可是安乐之余,又常感寂寞。只盼他快快长大,我也多分寄托。”
  璎珞闻言大喜,急忙将两个宝贝,安顿在卧室。
  天权坐在两个婴儿身边,满心欢喜,脸上泛起一阵阵的激动。
  璎珞借口烧水做饭,偷偷跑到西厢房探看,此时的青荷,早已气息全无。想着她千娇百媚,兰质蕙心,多次救过自己性命,如今却香消玉殒,璎珞不由涕泪纵横,伤心不已。
  暮色沉沉,天光远去。璎珞怀抱青荷,想着挚友的逝去,万分悲戚。
  可是她心里记挂孩子,又惦念夫君,哪里顾得上伤心?
  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埋葬青荷。可是此事棘手,璎珞十分为难:倘若挖坟掘墓,哪有时间?
  不仅初生儿没人管,天权问起她的去向,又不知如何作答。一来二去,耽误时久,难免要节外生枝。
  无可奈何之下,璎珞狠咬银牙:“她本是青青之荷,最喜欢水里玩耍,不如水中来,就在水中去。”
  念及于此,璎珞狠狠心,将青荷抱起来出了房门。走到院中,眼见青荷衣衫褴褛,瞬间想到她生前何等娇美艳丽?怎能让她如此凄惨而去?
  璎珞略一抬头,心念一动,强忍内心剧痛,扯过院中一匹白纱,轻轻将青荷一层一层地裹起。
  在给她更衣裹纱之时,青荷怀中一个贴身的锦囊坠地。
  璎珞捡了起来,怔怔望了半晌,顾不上打开细看,便揣入自己怀中:“这是她心爱之物,我要替她保存,传给她的孩子。”
  终于,璎珞狠心挣命,将青荷抱到粤江江畔,眼含热泪,将她重放水中。
  青荷精力耗尽,悲痛至极,醒来又睡去,梦境都是千篇一律。
  她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傍晚,阿龙把她抱在怀里,正在给他运功调息。
  绿芙眼见青荷醒转,满面泪痕,奔上前去,抱住青荷,哽咽不能语。
  母女相拥,喜极悲极而泣。
  唯有笛龙,面对母女相认,既不悲痛,也不欢喜,甚至没有起码的怀疑。他一张年轻的脸,映着西下的残阳,一双闪亮的眸子,带着从未有过的冰冷,一弯有型的嘴唇,衔着不近人情的冷笑。恼恨、愁苦、悲愤,写在脸上;心痛、伤情、凄凉,映在眼中。
  夕阳西下,热度渐退,笛龙一双眼睛,愤怒却在擢升,他再也遏制不住,熊熊烈火喷发而出:“绿芙,你既然忘却父母,我只好忘记你!今日,就是你我恩断义绝之期!”
  绿芙这两日一直沉浸在极致的喜悦和悲痛之中,甚至忽略了笛龙,虽是如此,她依然不敢置信:“笛龙,既然真相大白,龙叔叔和大哥哥就是咱们的生身父母,如此骨肉亲情,你怎舍得拒之于千里?”
  笛龙闻听此言,再也压不住满腔恨意:“绿芙,谁是你的父母?你怎能轻易忘记?你好生听着!我们的父亲叫天权,我们的母亲叫璎珞!父亲双目失明,母亲含辛茹苦!若非他们八年如一日养育,若非他们舍生忘死救护,哪有咱们的今天?”
  绿芙双泪齐流:“笛龙,从前的父亲母亲,我一刻不曾忘记。但是对我来说,龙叔叔和大哥哥,也是我的父母,也是同样重要!”
  笛龙一张脸如同寒霜:“不!并非如此!你已经忘记从前!父亲为人所害,虽无一句怨言,可他心底该有多恨?他一生一世最最仇恨之人,我们怎能当做父亲?你念着他们的救命之恩,忘记了血海深仇,我不怪你。但是,倘若认敌作父,我誓死不能相容。”
  绿芙闻言无比震惊,跃身上来,急切抓住笛龙的手,哽咽着说道:“笛龙,天权父亲胸怀宽广,报仇之事,从未提及!何况,母亲临终之言,犹在耳畔,他让咱们去找龙叔叔,你我怎能轻易忘记?”
  此言一出,更激起笛龙满腔悲愤。他虽乐观豁达,却极是长情。幼时的一幕幕,历历展现眼前,直击他的内心深处。那消逝的父爱,那永恒的温暖,那珍贵的情义,何其真诚,何其宝贵,何处再寻?
  要知道,天权双目不能视物,笛龙自小就是他的眼睛。他本想终其一生,为父亲照明!
  笛龙怒不可遏:“便是父亲心怀大度隐忍着没说,忘却才不是我的选择!”
  晴颜一把拉住盛怒的笛龙:“笛龙,咱们是最好的兄弟,我才敢如此推心置腹。一直以来,我都盼着你骨肉相认,而不是满心怀恨。我不希望你像我一般,无父无母,寂寞孤独。你若不肯面对亲情,甚至比我凄惨,难免一生一世都摆脱不掉仇恨。”
  笛龙狠命睁开晴颜的手,冷然说道:“你今日费尽心机,又是何必?你处心积虑证明的一切,我在父母亡故当日,就已经心知肚明!”
  此言一出,就如晴天一个霹雳,将在场每一个人,震得魂飞魄散!
  笛龙却丝毫不以为然,他冷冷地看着晴颜:“真言又有何益?你我兄弟情谊,今日就断送在这里。”
  他转过身来,又看了看悲痛欲绝的绿芙:“我们兄妹一起长大,从未分开。本以为一生一世护着你,现在想来,俱是枉然。事到如今,你有晴颜守在身畔,我也无需挂念。咱们兄妹情分,就此了断!”言毕,便欲夺门而出。
  不料,他左脚刚刚跃出门外,一道身影快如闪电,将他极速提了回来。
  笛龙惊诧至极,抬头定睛观看,拦截者不是别人,却是他又敬又爱、又怒又恨的生身之父。
  阿龙感念至深、泪流满面:“笛龙!你知道么?不敢相认的,不仅仅是你!我和你本是一样!初见你的当日,我便知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便是担心这样的一幕,整整九年,我都是宁可心痛,宁可隐忍,不敢相认!”
  笛龙闻听此言,震惊在当地。
  阿龙涕泪纵横:“笛龙,我怎会不知?今日之事,触及你心底最柔软、最细腻、最深刻的情感,伤到你的极痛之处!你生性随父,至情至性!你生性随母,至纯至净!让你认仇为亲,实在强你所难!”
  笛龙痛彻心扉,无限伤悲。
  阿龙推心置腹:“笛龙,你的父亲,确是被我无意射伤。想来都是无可奈何,当年你父护主心切,激射‘七星针’,我‘飞龙剑’急舞,反弹射伤他的眼睛。我唯恐伤你心,从不敢直说。回首往事,追悔莫及。你父母养大我一双好儿女,我着实感激不尽。我年近半百,时日无多,曾经两次失子,再也禁不住第三次折磨。只求一家人朝夕相伴,喜乐平安。笛龙!定要给我机会,容我补过!”
  笛龙闻听此言,虽是一言不发,却是泪如雨下。
  青荷闻听此言,更是瞬间泪奔:“阿龙这话,又让我回到十八年前!当年我也和笛龙一般,离心离德。笛龙生性倔强,确是随我。阿龙当年能晓之以情留得住我,今日必能动之以理留住笛龙!只是苦了我的阿龙!当年低身下气,日夜守护;如今还要忍辱负重,不辞劳苦!”
  陡然醒悟,心下懊悔:“都是我不好!我才是折磨阿龙一生一世的始作俑者。好在笛龙虽然骂了绿芙,甩了晴颜,却始终狠不下心来和阿龙翻脸。想来父子相认、相知、相融的日子,不再遥远。”
  念及于此,青荷心潮澎湃,泪水翻涌,无限的痛楚,无穷的喜悦,结伴而生,相应相和。
  如今父子相认,唯一不放心的,便是那只顽皮的小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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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小鱼儿方才在漫漫长夜中醒来,他睁开双眼,左右环顾,徒有四壁,空无一人。心知此乃地宫牢狱,不由长叹一口气,更觉百无聊赖,无以为继。
  博赢和天玑,都为了妥善安置小鱼儿,煞费苦心,却只换来他前所未有的落寂。
  幽暗,惨淡,孤寂到了极点。小鱼儿极尽想象,尽量勾勒出西蜀的景致,你看,绵绵的青山、神秘的峡谷、奔腾的江河、奇异的悬潭。哦,那是父亲,正在教他拳脚剑术;那是母亲,正在陪他拨琴诵读;那是兄姊,正在与他戏耍游玩。
  只是,身在此地,越想越痛,曾经唾手可得的自由,如今已是无处寻觅。一切只成了美好的向往,只能在心底深藏。
  前尘无尽远,往昔皆虚幻。寂寞空相伴,枯坐更无言。
  闲尽觉幽暗,无视更无盼。飞雁双翅断,游鱼落深渊。
  乌云遮漫天,冰雪压千山。无为在歧路,身却在此间。
  还有一事,比他失了自由还要痛心!那就是,他挚爱之人,居然不是亲生父亲!他忽觉长大,得到的却是悲痛欲绝,感受的却是万箭穿心!
  就在小鱼儿正在对自己、对母亲、对世界,无比怨愤、无比痛恨、无比绝望之时,忽听隔壁房间传来异响。
  开始,小鱼儿沉浸在悲痛之中,根本无动于衷,可是时间久了,他压不住自身的天性,不禁好奇心盛,偷偷从狭小的窗口,向外张望。
  不看则已,一看之后,呼吸阻滞,血液凝固。
  一个白衣小仙女,迎面走来,她走的飞快,衣袂飞扬,飘飘欲仙,绝世出尘。她犹如一只小鸟,在书架之侧停下来,安安静静拿下一本书,安安静静坐了下来,安安静静看的入迷。
  整整一个上午,只听到她翻书的声音,再无他响。
  小鱼儿生性随母,看着安静,内心极不安分。除了读书之时,一颗心哪里肯静上一时半刻?
  他禁不住心中暗想:“家里唯一安静的,只有绿芙姐姐,这个白衣小仙女,比芙姐还要安静十倍!”
  小鱼儿看不见她的脸,但她那乌黑的长发,纤纤的素手,窈窕的倩影,隔着密室窗孔,略见一斑。
  他就这样看着她,强迫自己不安静的心安静下来。他左看右看,刚好能看得到她手中的书。
  小鱼儿自幼习武,眼力极好,一眼看出那本书正是《资治通鉴》。
  天哪!她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如此与世无争,居然精读《资治通鉴》?这个小仙女,与他的娘一样不可思议,不可理喻!若在平时,他看到女娃此类书籍,早已嗤之以鼻,今日却心境大变,只觉这书如斯美妙,如斯动人,因为看书之人,令他情有独钟。
  小鱼儿屏着呼吸,呆呆傻傻望着白衣小仙女,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伤感,忘记了愤怨,忘记了愁苦,忘记了孤独,甚至忘记了寂寞,忘记了自我!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小仙女好似忆起时间,陡然从书本回到现实,蓦地站起身来,飞步便走。
  小鱼儿失魂落魄,万分不舍,脱口便说:“小妹妹,这就急着走么?”
  小仙女陡然闻声,始料不及,万分惊悸,猛转回身,一双大大的星眸,一番搜寻,便射向这边小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