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悲情君王
此时的博赢,再也装不下去,不光装不下去,连笑容都难以隐匿。他的笑以嘴唇为圆心,一直扩散到眉梢、额头,下巴、两颊:“青荷,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是灰头土脸,蓬头垢面?”
青荷浅浅一笑,那笑容瞬间让她苍白的脸如花儿一般绽放,明媚过阳光,皎洁过月亮,繁星都要被羞得闪到一旁。
是的,天晴了,雨住了,太阳可以出来了,越来可以出来了,星星也可以出来了。
不必知晓雨过天晴是何等不易,不必探讨阳光普照是何等奇迹,她的声音在告诉你:“青荷失礼,君上多多见谅。只因救子心切,奔跑匆忙,落淤泥而必染,不洗脸而垢面。”
博赢痴痴看着爱人,故意做出冷淡:“青荷,你一点没变!就如九年前!这样很好,正是我想要,只是你因何与我如此疏远?”
青荷闻言又笑了,她想到了小鱼儿,活蹦乱跳的小鱼儿。这一笑,春风拂面,春雨欢畅,春花盛开,春意盎然。
好似她从不曾昼夜不停息,从不曾奔行几千里,从不曾挣扎在泥地:“君上说笑了,君上是至贤至圣,青荷从前年少懵懂,对君上多有不恭,还请君上多多包容。”
博赢闻言不禁莞尔,实际上他早已打定主意,此次和她相见,态度一定要极尽冷淡,甚至要摆出凶残一面,让她望而生畏,他也容易掌控局面。
可是,他一看到风吹雨打后的娇荷,还是美得那般勾魂,还是笑的那般摄魄,还是纯得那般炫目,还是净的那般流光。
这一刻,博赢无法呼吸,无法思虑,忘了初衷,忘了后续。他再也把持不住,将之前筹划好的种种阴谋算计,全部抛到九霄云外。
博赢实在不明白,九年已过,无情的岁月,给所有人留下灼痕,为什么独独偏袒她?
她饱受苦难,饱受捶打,饱受欺凌,饱受煎熬,因何依然艳若桃李,靓如星辰?风流婉转,楚楚动人?
多亏小鱼儿提前被关到地宫,如若不然,青荷稍微对他亲热一点、温存一分,随意落下几滴荷泪、皱上几道荷眉,博赢说不定就熬忍不住,将儿子无私献出,只为博她一笑。
有生以来,博赢从未意志薄弱到这般,高调姿态做完,低调话语说毕,就再也熬忍不住,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青荷,让我抱一抱你,或者,最不济,牵牵小手也是好的。”
满怀这样的柔情,博赢一边往前贴,一面言不由衷:“青荷,你一心想杀我,一直没能实现,我深感抱歉,今日不如让你如愿?”
青荷早已识破他不怀好意,如飞一般跃到龙书案另一边。
博赢并不心急:“既然必胜的筹码被我牢牢地攥在手里,可以慢慢和她游戏。反正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怎能急于一时欢愉?关键时刻沉不住气?”
青荷急忙避开那双如火如炬的眼,却不经意看到疲惫瘦削的脸,想到他年过半百,鬓发花白,已现老态,不由心生恻隐:“他欲壑难填,想要的太多,真正得到的却太少。他日夜操劳,做得太多,真正受益的却太少。我就不懂,他人很聪明,因何自己难为自己?”
博赢抓住她瞬间的怜惜,更加错会了她的意,一声幽怨发自心底:“青荷,你因何不深想?你从来都爱我,你一直都爱我!”
青荷莞尔一笑,口中说道:“君上记性太好,总是把爱和恨混淆。青荷与君上千差万别,常常让君上误解。这是我的错,请君上大人不记小人过。”
博赢朗声大笑:“青荷,你说什么?我不懂爱?我不懂恨?我当然懂!今生今世,我爱一荷!来生来世,我都恨你我时日无多!以至于你打我、骂我、杀我,对于我来说,都是最大的快乐!”
青荷闻言一阵昏眩:“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解释不通,无可奈何。更觉难耐寒毒,周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愁苦,当真是时日无多。
博赢看向她,含情脉脉轻言细语:“青荷,我日日夜夜想着你,想到骨子里去!你想我吗?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亲你吻你,如同荔枝在口,甘之如饴!我还记得,你曾说过,我爱你要你,如同秋千荡漾,云里雾里!”
博赢说着说着,不由心中一痛:“对了,青荷,你还不晓得。九年前蜀陵山那晚,抱着你给你暖身的人是我。我甚至不敢相信,今生今世,我还能那般抱着你!那一刻,我只觉得这一辈子都不曾那般圆满!你在睡梦中,那般乖巧!虽然冷得像块冰凌,到底被我捂成一汪春水。那时我就想,若能天长地久抱着你,神仙我都不做!何况帝王?后来我又想,我还得接着做帝王!若想地久天长,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做好帝王,强吴灭蜀!”
青荷闻听此言,如足踏刀锋,背负重锤,愤怒如长江决堤,仇恨如雪山崩催:“他已带给我无限苦痛!还嫌不够!还要继续煎熬,还要一生一世!”
可是,此时此刻,青荷不敢怒,更不敢有恨,甚至不敢含怨,因她时刻不敢忘记:“小鱼儿危在旦夕,我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关乎着他的性命。”
青荷强压心底焦虑,浅浅一笑,切入主题,缓缓问道:“小鱼儿,他可还好?”
博赢看着她,想到她调皮的儿子被自己关到地宫不得自由,深感抱歉,急忙满脸堆笑:“当然,小鱼儿他自然很好。不过青荷,咱们虽是夫妻一场,却是时日苦短。我万万没有料到,你居然给我生下这么好的儿子。你知我靠什么度过一年又一年?靠什么挨过三千六百五十天?就靠着你给我的三月温存!你知这世间,我最喜欢何地?就是咱们的南书房,就是咱们密室的那张床。我躺在上面,整夜整夜,想你念你!就是方才,我坐在龙书案旁,还在一直想着,我的青荷要来了,这是真的么?青荷!我们是夫妻!最最相爱的夫妻!答应我,在此之后,年年岁岁,暮暮朝朝,时时刻刻,我们都在一起,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青荷寒毒发作,闻听此言,一阵昏眩,一阵冰寒,更绝愤怒滔天。想到小鱼儿命悬一刻,硬生生把怒气吞了下去,急忙转移话题:“我的小鱼儿,他甚是顽皮,有没有惹君上生气?”
博赢闻言,不尽失望:“她对我的痴心话充耳不闻,她对我的情意分明无动于衷。”尽管如此,还是极力隐忍:“青荷,你也太小看我,我怎会生气?我对小鱼儿喜欢还来不及。再说,他再顽劣胡闹,哪里赶得上你?他再惹我生气,哪会像你无情无义?”
青荷身上一冷,只怕时日无多,低声恳请着说:“君上,青荷实在想他,能不能让我们母子相见?”
博赢说话慢条斯理,腿脚却极其迅捷,突然身形如电,纵身向她跃扑过来:“青荷,你这无情无义的小东西!你想见小鱼儿?好说!先让我亲亲你。”
青荷大惊,不暇思索,飞身一纵。
博赢碶而不舍:“青荷,别跑,先让我亲一亲,抱一抱。只要让我确信你还爱我,我这就带你去见小鱼儿。苍天有眼,你这么没良心,居然也有软肋。只是,你心疼儿子,不如心疼我这个夫君。”
青荷脚未落地,就见博赢猎豹一般迅疾扑来,更是不敢怠慢,飞鸟一般飘身一旋,转到屏风之侧,方才避开博赢围堵,嘴里急忙辩解:“多谢君上评价中肯,青荷从前、现在、以后,都是没良心,都是无情无义之人,君上既然早已知晓,就不要怪青荷无心。”
博赢闻听此言,心里一凉又一痛,不禁咬牙切齿:“青荷,我不在乎你无情无义,我自己有情有义就好。既然你不讲情义,我只好先留下你的人,再慢慢收复你的心。”他一边说话,一边飞扑到屏风之后,幻想一蹴而就。
哪料到,青荷滑的像只泥鳅,眼见已经被他一把抓住,却瞬间溜出他的怀抱。她如同游鱼,绕过殿中大柱,满脸歉意回过头:“真是对君上不住,我已经把心留在西蜀。是否肯请君上示下,要不然我先替小鱼儿留在东吴,让小鱼儿回趟家,帮我一取一下?”
博赢闻言朗声大笑:“青荷,小鱼儿可真是随你,又机灵又顽皮!你们两个,我都喜欢得紧,哪个都别妄想逃离。”话未说完,又奔着她飞扑过去。
青荷带着周身寒毒,没日没夜奔行五千里,早已精疲力竭,拼出最后的气力,飞身跃起,侧身旋转,接连躲闪。终是衣袂飘飘,飞逃而出。
博赢不知青荷已是强弩之末,失望之余,心中暗说:“真没想到,这些年她的武功精进如斯,抓到她当真不易。”
她躲到柱后,对博赢深施一礼:“君上既然喜欢小鱼儿,可知小鱼儿最喜欢什么?”
博赢围追堵截,徒劳无功,只觉垂头丧气:“我这般窜来跳去,飞追美人,被守在阴暗角落的紫逍众人当猴看,实在有损帝王风度。何况数次飞扑不到美人,颜面何存?”
可又舍不得霸王硬上弓,当真是亏吃的大!
博赢心念一转,立即改变战略战术,索性坐回龙书案,欲擒故纵,假装淡定:“我只知道我的青荷喜欢唱歌、炫舞、弹琴,喜欢奔跑、玩耍、游戏,喜欢被我亲着吃荔枝,喜欢被我抱着荡秋千,喜欢被我疼着翻云朵。但我实在不知,我的小鱼儿,都喜欢什么?”
他说来说去,却说到自己的痛处,只觉心头一酸,朦胧了泪眼。是了,泪光中,他分明看到从前,有那么几日,她很爱做梦,总是乖乖让他抱着,让他亲着,让他疼着,让他要着。
他曾经让她在自己怀中翻云覆雨,一遍又一遍,一番又一番,她是那般欢愉!她是那般喜乐!每次都绽放成雨后的一朵娇荷!
那是何等好时光?那是何等欢畅?
博赢深情地看着青荷,心下毫不怀疑:“她对我从来都是有情有义。岂止有情有义,她分明深爱着我。只是,她太傻太倔,不愿深思。”
果然,青荷充满爱,向他款款走来。
博赢只觉怦然心动:“怎么?她终于肯让我亲,让我抱了么?”博赢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哪料到,青荷又对博赢深施一礼,拒之于千里:“启禀君上,小鱼儿有件心爱之物,不知君上肯不肯给?只盼君上大人大量,成人之美,青荷定然永生铭记在心,永世不敢相忘!”
博赢看着这样疏远的爱人,心中一凛,口中忙问:“小鱼儿最爱什么?”
青荷深吸一口气,直望着博赢,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自由!”
博赢闻听此言,一脸勃然:“青荷,我煞费苦心,表白多年心愿,你却置若罔闻!你不妨扪心自问,在我有生之年,可曾和哪个女人吐露心声?我可是真心待你,甚至超过奇水,甚至超过邶笛!你却毫不珍惜!甚至任意践踏!这就是你,何其无情?何其无义?我倒要问一问,我纵横半生,掌管无数生命,因何就不能将你打动?”
细细再想,更是伤情:“青荷统共求我两次,一次为她夫君,一次为她儿子!她心里挂念之人,从来不是我!”
博赢越想越是悲愤,终是再也难忍,抬腿一脚,踹飞了龙椅。
那龙椅登时破碎,化作千片万片,纷飞旋舞,摔落在地。
刹那之间,满殿风声鹤唳,伴随着博赢的狠厉:“好一个自由!我就是给得太多!让你自由得厚颜无耻!让你自由得翻脸无情!让你自由得忘恩负义!让你自由得龌龊卑鄙!你扪心自问!是谁剥夺小鱼儿的自由?是谁剥夺了小鱼儿的身份!是谁剥夺了小鱼儿的父君!是谁剥夺了小鱼儿的父爱!不错,是谁让他学会仇恨?而且是对自己的父君!”
青荷闻言心中一凉,面露哀色:“君上,青荷便是罪在不赦,可你何必迁怒小鱼儿?君上难道看不出来?小鱼儿生性不羁,不喜欢君上强加他的身份。话说回来,依仗君上的宠爱,他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若不是君上发动侵略战争,本是位了不起的英雄,他崇拜都来不及,怎会与东吴为敌?怎会与君上为敌?”
青荷之言,无懈可击。
一时之间,博赢辨无可辨、驳无可驳,满心都是愤怒,满腔都是绝望:“她虽近在岐尺,可那颗坚硬的糊涂心,却与我隔了万水千山!”
博赢怒不可遏,不容分说:“多年以来,我从来都将你放在心尖上,你却避我唯恐不及!我好容易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与你成亲,你依然弃我如弊履!事到如今,我苦等苦盼十六年,苦心孤诣熬白了头,你却有恃无恐,全不念半点夫妻之情!”
博赢恼羞成怒,积压十把年的怒火,再也无处宣泄。痛苦之中、悲愤之间、绝望之下,将全部心火,聚集于手掌之上。好似重点回到起点,仿佛回到十八年前,一切如此熟悉,他一如既往,对着最心爱的女人,奋力一击。
谁能想得到,青荷面带微笑,躲也不躲,避也不避。她对这一切似乎早有预料,甚至期盼已久。
博赢始料不及,急忙收势撤掌,却是覆水难收。刹那之间,只觉掌风激荡之下,她就像一片瑟瑟冬风中无依无靠的落叶,被震飞一丈开外,猛然撞到殿中圆柱,重重摔落在地。
博赢悔之晚矣,不由肝肠寸断:“我思她念这么多年,盼她望这么多载,疼她爱她都不嫌够,怎会做出此举?当真习惯成自然?当年我曾这般挥掌,也是这般不留情面?”
悔恨至极的博赢,看着重伤的青荷,如同身受,如遭重击。心痛欲裂,跃身而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眼看鲜血从青荷的嘴角汩汩溢出,博赢又惊又急,又疼又痛,恨不得一头撞死:“青荷,我究竟欠下你什么?以至于你这样待我?你真还不如杀了我!”
青荷奋起平生之力,一想要寸一寸推开博赢,可是推到半道,却再无半分气力,只剩一声惨笑:“君上,我早知道,你恨了我十六年,也该好好解解恨。只要这样的恨,不强加给我的小鱼儿,我都心甘情愿。”
博赢闻言痛无可痛,他那萧瑟的目光之中,满是伤心、悔恨、悲痛。一时间,身心俱悔,爱恨交加,涕泪纵横:“是的,青荷,我上辈子欠你,这辈子爱你,下辈子都会还你!可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有恃无恐,以以伤我的心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