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九章 战地荷香

  博赢闻听,感觉一颗心一跳一跳地疼,一颗头一圈一圈地痛!
  真没想到,这个小鱼儿如此难对付,比他娘可是过犹不及!
  半日下来,博赢当真是“伤心伤肺伤脑筋,伤肝伤胆又伤肾!”
  痛定思痛,博赢自我安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先不忙对付鱼娃,我姑且先等等荷妈,到时候对他们母子双管齐下。”
  可是转瞬过后,博赢又为如何安置小鱼儿,着实愁白了头。也难怪,他需要顾虑那么多意外:担心金蝶阴谋陷害,担心小鱼儿私自潜逃,担心龙帆手眼通天,不过半日之功,真真愁杀了博赢!
  博赢一番深思熟虑,心中将最最信任的、能够托付之人,挨个过了一遍:奇水、博砚、天玑、孙太傅、文太师。更对五人能否对小鱼儿实施有效保护,进行品头论足:奇水母子身在宫中,牵制太多;孙太傅和文太师太刚正,不懂变通;天玑生生被小鱼儿气得差点抹了脖子,怎好意思再去叨扰?
  思来想去,还是得叨扰。天玑啊,天玑,除了你,没人能更好地保护我的小鱼儿,你姑且再受点委屈。
  念及于此,博赢当即唤来“魁星三笔”,悄悄吩咐:“即刻宣天玑觐见。”
  “三笔”即刻领命而去。
  博赢嘴角衔着微笑,低头摆弄棋子,幻想着哄骗小鱼儿再下一盘,也好扳回一局,挽回为人之父的颜面。
  不料尚未得逞,忽闻身后传来风声,眼角余光瞥见了飘飘几闪的数道身影,只道是“魁星三笔”归来,故作气定神闲,淡然相问:“怎么这么快便去而复返?”
  哪里料到,言未毕,小鱼儿猎豹一般扑跃而去,口中大叫:“龙哥哥!芙姐姐!颜哥哥!……”
  博赢一惊,抬头观看,殿角站着四人。
  自不必说,来者正是笛龙、绿芙、晴颜、慕兰。
  原来,眼见小鱼儿被博砚救走,笛龙、晴颜终是大松一口气,率众避开博砾,迅速撤离。
  回至家中,笛龙虽知小鱼儿性命无忧,但想到博赢反复无常,念及吴国权臣尔虞我诈,实在挂念小鱼儿,更是放心不下,当即决定夜探常乐宫,尽快救弟脱险。
  四人对常乐宫异常熟悉,趁夜偷入大内,蹿房越脊,一路奔至华玄宫,匍匐在殿顶琉璃瓦上。
  雨越下越大,四人趴在殿顶,虽是如同遭受水洗,却不敢少动。先是观看两父子下棋,见小鱼儿沉着应付,笛龙心中暗喜。
  可是又耳听博赢厚颜无耻、居心叵测,想要暗算青荷,笛龙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再这样等下去,难免夜长梦多。不如趁着博赢一时得意,尽快救出小鱼儿。”
  念及于此,笛龙再补迟疑,涌入跃入殿中,拉起小鱼儿,就要夺门而出。
  晴颜唯恐兄弟俩吃亏,急忙在后紧紧跟随。
  博赢大吃一惊:“笛龙?”定睛细看,黑黑的眸子、黑黑的脸,不仅形似龙帆,更是神似龙帆。博赢当即怒意陡增,一声喝令:“来人,将这笛龙,给我拿下!”
  “神农双刀”、“魁星双锏”闻声而动,飞身拦住笛龙。
  博赢恨上心头,一声冷笑:“笛龙,你几次三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那么多便宜?今日我可再不会由着你!”说话之间,猛踢龙书案。原来案下有一下机括。登时,触动机关,地板极速开裂。
  博赢可不是省油灯,恰恰相反,他狡猾而阴险。从知道小鱼儿那一刻,他便开始防患于未然。这道机关,只为算计龙帆。
  他自有一番打算:“青荷必将营救鱼儿,龙帆也是个痴情种,定会舍命相护。到时候我单打独斗,哪里是他对手?非常时期,须得用些非常手段。”
  事到如今,眼见笛龙初生牛犊不怕虎,博赢灵机一动:“不如先拿龙帆儿子试用。”
  再说小哥三,晴颜前方开道还好,笛龙护着小鱼儿奔在最后,眼见大殿地板极速开裂,实在无处落脚,身不由己,兄弟二人双双极速下坠。
  人在半空,两人均是心中大骇,气运丹田,腾空而起,倒纵回退,跃上地板边缘。
  博赢怎容两兄弟自由来去?当即“达摩神掌”骇电拍出。
  刹那间,一股巨力,向笛龙后背激荡而来。
  笛龙气运丹田,脚蹬板缘,腾空而起。他淋雨时久,浑身湿透,这一飞不要紧,留下数道水线,犹如飞花泄玉,躲开致命一击。
  不了,笛龙双足方欲着地,博赢后招又至。但见他左足飞出,虎虎生风,势不可挡。
  笛龙情急,唯有半空之中劈出双掌,硬生生与博赢对接。
  小鱼儿眼见博赢功力深厚,唯恐龙哥吃亏,根本不念什么父子之情,奋起全身之力将“劈风神掌”拍向博赢。
  博赢一声惊呼:“小鱼儿!怎与为父为敌?”
  话虽如此说,博赢为人却是极其狡诈,他早有防备,第一式本来就是虚招。陡然间,博赢撤回左腿,右手“达摩剑”,霹雳骇电般接踵而至,直奔笛龙而去。
  笛龙辗转在地缝边缘,但觉博赢剑气凛凛,剑势如魔,他再难避开,情急之下,唯有翻身向殿门纵跃。只是此时,地缝张到极致,宽下两丈有余,笛龙身在空中,难以发力,根本不能如愿。
  眼见笛龙坠入地宫,小鱼儿心中一凛,刹那之间,心思百转:“博赢心狠手辣,不知还会使出何等歹毒手段,对付龙哥?为今之计,我必须不离龙哥左右,或许还有回旋余地。”念及于此,小鱼儿毫不犹豫,放弃了逃生的良机,直飞向笛龙,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小鱼儿此举,着实出乎博赢意料:“算计来算计去,生生算计我自己!”
  再看晴颜和绿芙,也已被“神农双刀”、“魁星双锏”逼至地宫边缘,眼见上天无路,入地有门,唯有飞身跃入地宫,算是暂时逃过性命之忧。
  慕兰更不例外,眼见笛龙遇险,一声惊呼,奋不顾身,飞身跃入。
  博赢眼看此情此景,当真急怒交加,极速探身,想要救小鱼儿,却是哪里来得及?转瞬之间,地板合拢,五个孩子沦入地下,了无踪迹。
  眼见小鱼儿身陷囫囵,博赢禁不住顿足捶胸。无可奈何,再次踢中龙书案旁机关,以此封闭地下密室的两边出口,只盼牢牢困住笛龙,以此要挟青荷。
  博赢到底心念小鱼儿,有心放他出来,却不敢贸然行事,唯恐他聪明诡诈,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深受其害。
  倒霉的博赢,忧心忡忡,坐回龙书案,一颗心杂乱纷繁:“青荷,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可知道我有多想你?”心绪尚未理清,一道绿影如飞而至,刹那激起一团水雾,登时满殿一片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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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可是青荷?
  吴国兵败如山,阿龙指挥人马,随后掩杀,不仅收复失地,更是抢得无数粮草弹药、锣鼓帐篷、军械马匹。
  青荷中毒至深,每日在帐中休养,虽是牵龙挂鱼,唯有极力隐忍,当真挂肚牵肠。
  这日闻得蜀军大胜,青荷不由万分欣喜,身体也好了大半。闻知阿龙回了帅帐,悄悄披衣下床,飞跑前去相迎。
  不料刚到帐门,便见巴横变颜变色,疾步上前,贴着阿龙耳畔:“启禀龙帅,大事不好,属下不慎,走失了小将军!”
  阿龙闻言面色一沉:“怎么,他是不是急功近利,穷追不舍,去追杀吴军?”
  四下回首,不见了元臻,更是心下大急:“储君又在何地?”
  蜀军无不大急,四下搜寻,岂止是小鱼儿,便是元臻,也不知去向。
  阿龙心急如焚:“两娃年轻,难免急功近利,如今孤军深入,恐遭不测!传令下去,仔细查找,莫让小夫人知道。”
  青荷躲在账外一角,看过此情此景,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恢复一线光明。她深吸一口气,奋力挣扎,才能抬起双足。她绕道军营马棚,悄悄牵出战马,飞奔着出了辕门。
  众将士急切出兵找寻元臻、鱼娃,见她穿的是蜀军军衣,骑得是蜀军马匹,倒也没人过问。
  青荷不知疲惫,不知饥渴,不分日夜,寻找爱子:“我已经不见了笛龙和绿芙,我再也不能失去小鱼儿。”
  她找过烈日当空,找过夕阳西下,她找过夜幕降临,找到清晨破晓。虽然寻不到小鱼儿踪迹,她却永不言弃。
  忽闻马蹄声声,青荷有些惊喜,有些恐慌,更多的是期盼,回头一望,却是巴横。
  青荷急忙相问,得到的只是巴横无奈的摇头否定。
  众人继续分头寻找,天光放亮,青荷忽闻数声马儿哀嘶,悲情凄切。
  她登高远眺,极目四望,却见远方山谷一匹乌骓马仰天悲鸣。
  刹那之间,青荷的一颗心抽搐成一团:“那分明是小鱼儿的坐骑!”
  她不顾一切,策马飞驰而下。奔得近前,不由得呆立当地:地上之人,并非小鱼儿,而是流落荒郊、命悬一线的元臻。
  元臻伤痕遍体,腿骨折断,浑身血污,惨不堪言。
  青荷终于将他救醒,元臻痛哭流涕:“元臻对不住龙帅,对不住伯母!小鱼儿为救元臻,被天杀的吴兵俘虏!”
  刹那之间,青荷犹如五雷轰顶,双目近乎失明。奋力挣扎,依然找不到呼吸,奋力睁眼,依然看不见光明。
  五个孩子!一个不剩!
  恍恍惚惚,又听到马蹄之声,却是巴横领兵来到近前。
  青荷极力拨开眼前黑暗,急命巴横:“速将殿下救回大营,亲手交给阿龙。”此时的她,已经无暇思考,更是无暇犹疑,便翻身上马。
  巴横大惊,急欲拦下青荷:“夫人哪里去?”
  话音未必,她已策马狂奔,只留下回声空空落落:“我去蒹城救鱼儿,此去凶多吉少,万万不要告知阿龙。”
  就这样,昼夜不息,马不停蹄。
  青荷本就重伤未愈,全凭救子之心,硬撑着一口气。不知多少次马背上沉睡昏迷,重摔于地,不知多少次在爱马温软的舌尖下舔醒。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冷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辨不清方向,看不清前路。青荷迷了眼睛,失了心智,不知奔了多久,不知到了何处,有一点确信无疑,此去东吴,再没了回头路。
  想到小鱼儿,青荷心如刀绞,满心愧疚:“他何其不幸?他何其无辜?当年若不是阿龙,他根本无缘出生。我不配做他娘亲。我对他,没有爱。我只当他是逃不脱的羁绊,避不开的责难,赎不完的罪罚,挥不去的牵挂!
  时至今日才知,我本深爱着他!只是识之晚矣,苍白无力!只盼奇迹再现,他能侥幸生还。
  可是,我怎能忘记,博赢何等心机?九年前区区几句话,令我与阿龙几至恩断义绝!
  如今无需博赢多言,我们都已遍体鳞伤。倘若我为了救小鱼儿,再见博赢,回看阿龙,更觉无颜!”
  一阵心酸,一阵绞痛,精疲力竭,气若游丝,重重摔在泥地,不省人事。
  不知又过多久,温软的马舌再次舔上她的额头。
  深夜人静,万籁俱寂,青荷终于醒转,等待她的,只剩下苦难。
  青荷奋起平生之力,挣扎而起,方能抱过马头,忽觉手臂湿漉漉。怎么!大滴大滴的泪珠,自爱马的眼中奔涌而出。
  仔细再看,爱马哀伤地望着自己,分明是在做临终诀别。是了,它和自己一般,早已精疲力竭,正在拼尽最后一口气,奔向生命尽头。
  青荷抱着马头,双泪齐流。眼见它在怀中停止呼吸,悲痛无以复加,凄凉无止无息,几欲呼天抢地。
  抬眼望苍天,雨雾纷飞卷。悲愁如雨线,茫然天地间。马蹄响耳畔,风声鹤唳现。万物皆流逝,迷雾飘雨寒。一刹那,她欲彻底崩溃,以头抢地,嚎哭转铣:“还我小鱼儿,还我的孩子!”
  悲到极处,恨到极处。泪光中,小鱼儿闪亮的眼睛,明媚的笑容,浮现在眼前。她终从污泥中爬起,抬头望去,一座灯火阑珊的城池,遥遥矗立在远方。
  蒹城!那便是囚禁小鱼儿的蒹城!那边是当初与耳聋相遇相知的蒹城!
  博赢望向窗外,阴风沉沉,乌云重重。初春的冷雨,又冰又寒,如同冻线,滑下南书房的屋檐,淅淅沥沥,冷冷清清,泻落在地。
  他曾极尽想象,却不曾料到,多年重逢,会是这般情形。
  青荷强抑恐惧、悲凉、无奈,像只风雨中的暗夜幽灵,悄无声息飘进博赢的视线。
  雨水顺着她的额头、鬓角、双颊、两肩、衣袖纷纷滴落。不过片刻之间,脚下已汇聚成一道小溪。雨滴持续垂落,泛起一圈圈血色涟漪,映出一片片荷姿倒影,隐隐约约能映出她的罗衣。
  不,已经不能称之为罗衣!满满都是污泥!
  博赢带着满心愧疚,满腹忧伤,故作波澜不惊,凝神凝视着那绝色的荷颜,第一时间体会到什么是苍白无力。
  他心下绞痛,他心中默念:
  今世不堪冰寒雨,残夜凋零飘满地。
  来生有情莫再痴,天地无情著相思。
  蜀山吴水相对泣,盼荷恋荷更无益。
  金戈铁马情不改,生死茫然恨无期。
  青荷拖着冰冷的躯体,做着冰冷的呼吸,距离博赢六尺开外站定,在不惹他反感的前提下,努力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她奔的太久,龙书案、五屏风、雕花床、青花瓷,一切影像,都在脑海飞奔,都在眼前飞旋。她努力凝神定气,眼睛终于能够定焦,终于能够端详那张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谲云诡的脸。
  没人知道,青荷何等忧虑,何等恐惧,忧虑如斯相见,惧怕如斯面对,最惧怕就是这样一张贪得无厌的嘴脸。
  熟悉至极,陌生至极,变幻莫测,惊悚诡异。是了,它在变,无时不变,无处不变。忽而变成亲密无间的小鱼儿,相像而不同;忽而变成恨之入骨的青蝇,爱恨更无穷。
  没人知道,博赢也在同样的努力,强装泰然自若,强装无涟无漪,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仿佛一切皆在他的掌控。
  青荷察言观色,心中暗说:"看博赢的表情,已知晓我此行的目的。谢天谢地,他脸上藏着得意,看来小鱼儿在他手里,暂时性命无虞。”
  大敌当前,她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强忍着战栗,遵照吴国礼仪,对着造鱼抓鱼的始作俑者,放鱼救鱼的关键人物,诚心诚意,深施一礼:“青荷拜见君上!君上龙体万安!”
  为了小鱼儿,不管如何恐惧,无论多少委屈,青荷都必须尽己所能,博得他的同情。因为青荷深知,唯有如此,才能最终保住小鱼儿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