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一章 与子同谋

  |||->->夜深人静,博赢的陷入深深的隐痛:“我和她终于走到一起,当真万分不易,我甚至以为感天动地。
  可是,就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的爱人,又被黑暗吞没,又是不见踪影。
  何止是她,正义,真理,天道,人伦,统统沦丧。整个常乐宫,都沉入一片噩梦。
  我发疯一般,找遍每座殿宇。
  终于寻到了她,但是当我看到真相,我宁可不曾找到,只希望一切从未发生。
  我无法想象,我最崇拜之人,我最敬爱之人,我那刚刚面南背北、登基坐殿、道貌岸然、至高无上的父君,居然将我挚爱之人压在身下百般欺凌。
  我愤怒、我混乱、我悲伤、我疯狂到了极点,理智丧失,魔鬼附体。我冲上前去,想要阻止父君,想要抢救爱人。
  可是,我居然想不到,我会发出致命一掌。我怒极之下爆发出来的‘达摩掌力’,居然大得惊人,足以杀死父君。”
  说到此地,博赢已经痛得说不下去。青荷似有所悟,开始聆听,却不敢看他的悲容。
  良久的静默,博赢终于又说:“眼看父君伤在‘达摩掌’下,我肝肠寸断。他本是最疼我、最宠我、最爱我之人。我居然下此毒手,实在罪无可恕。
  我出手那一刻,父君不知是我,危急中拼着玉石俱焚火速回掌。
  我拍出一掌之后,便痛不欲生,追悔莫及,对父君的掌力,全然不知躲避。
  就这样,我父子二人双双重伤,倒地不起。
  就在此时,龙帆与未婚妻飞奔而至。
  龙帆武功盖世,心思狠毒,只因邶笛错手伤了绿萝,他便乘人之危,疯狂报复。当即射出毒针,杀我父君。
  父君之死,我百死难辞其咎,龙帆更是罪魁祸首。”
  青荷本是置身事外,一片默然,耳听博赢诬陷阿龙,再也不能沉默:“阿龙光明磊落,不会落井下石。何况他与你无冤无仇,绝不会背后偷袭,更不会暗中下毒。”
  博赢定定看着青荷,半晌不置可否,良久又说:“幸而天枢、天璇、天玑、金峰众人及时赶到,眼见父君山陵崩,两旁侍卫九死一生,我重伤倒地,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替我洗刷罪名,将我救回寝宫,众口一词坚持亲眼所见:我因保护父君,被贼人暗算。”
  眼见青荷恢复默然无语,博赢依然不吐不快:“兄弟九人,我最受父君宠爱。父君常常笑告母后:‘我那前八个儿子所有才能加在一起,也抵不过我一个幼子。’
  父君向来以我为荣,我却狠心害他性命。他误伤我的一刹那,转过身来看着我,恍然大悟,追悔莫及,却不肯骂我一句。
  他明知我不忠不孝,临死前眼中居然没有一丝怨恨,而是满满的慈爱。
  非但如此,他弥留之际还不忘提醒:‘赢儿,为父错了,布亦塞克……居然还活着……,你要……多加小心……。’
  我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我知道,我忘恩负义,害死生身之父,实在罪不可恕。”
  青荷默默地听,默默地想,默默地说:“不必自责。杀你父君的另有其人。”
  博赢不可置信,大瞪双眼,盯着她看了半天:“青荷,你如何晓得?”
  怎奈,青荷又恢复默默无言。
  博赢终于结束忏悔,开始自说自话:“布亦塞克是谁?难道是他杀害父君?天璇、天枢、天玑曾怀疑凶手是金峰。
  可是我心知肚明,他决计不是真凶。金峰只是个文官,根本不会武功。再说,他虽与博尚交好,却都是为我从中取利。
  我历经劫难,若非他舍命相救,早已命丧黄泉。更何况,他极擅谋断,千方百计助我夺取君位。更是呕心沥血辅佐于我,全心全意推行新政,缓解危机。平心而论,无论是才干,还是忠心,他都在天枢之上。”
  言毕,抬头再看青荷,她的神思不知游离何方。
  博赢的伤痛依然无法释怀,只能句句道来:“父君临终遗嘱,让我继承君位。我父君求贤若渴,对天枢、天璇、天玑都有知遇之恩。三人都是忠心耿耿,父君身死,其伤痛可想而知。其忠心更是日月可鉴,并私下做过无数努力,只盼我尽早成就大统。
  可是,当时的我,重伤未愈,危在旦夕,随时可能死去。加之我罪无可恕,只想以死谢罪,哪里还能厚颜无耻,继承君位?
  我长兄博尚趁此时机,拉拢重臣,发动政变,悉揽大权。
  金峰为顾全大局,在我重伤之际,和博尚私下做了一笔交易:以吴君之位,换取我的性命。
  后来我又得悉,深爱我的邶笛,也是同样做了一笔交易,为了保证我的安危,她宁愿嫁给博尚为妃。
  于是,博尚谋国篡位。
  我得知一切,痛无可痛,只想在穷途末路之中了断残生
  哪知,博尚丧尽天良,不仅抢我挚爱,还想杀我后快。
  这一切,我都可以不和他计较。我不能不计较的是,他亲手害死我的邶笛,我挚爱一生的邶笛。”
  博赢追忆往昔,彻底迷失。
  青荷想起邶笛,止不住阵阵心酸:“母亲说过,姨母志向高远,坚忍不拔,为报祖辈宏基伟业,为报父辈血海仇杀,义无反顾,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千方百计潜入常乐宫,最终以死相许。多年以来,母亲思念姨母,眼泪从春流到秋,从冬流到夏。”
  从前,她一心想杀博赢报仇,今日忽觉于心不忍:“他毕竟是姨母用生命换回来的爱人,毕竟是奇水舍生忘死保护的良人。他纵然一死,也救不回阿龙。相反,姨母在地下死不瞑目,奇水在地上无限伤心。”
  转念又想,杀心顿起:“可是,他谋害阿龙,我怎能对豺狼心生恻隐?”
  博赢越发悔恨:“天枢心思忠纯,只想隐世瞒名,寄情山水。我每每想到他乃盖世英雄,绝世帅才,生生明珠投暗,便寝食难安。我千方百计,软硬兼施,终于逼他回吴。此中艰难,却与谁诉?”
  青荷想起天枢的心灰意冷,只觉实在可怜:“何必强人所难?富贵非他愿,帝乡非他盼。他素喜‘怀良辰以临清流,望明月而酌美酒。聊乘化以归田园,乐天命而复何求’,你又何必违背他所愿?”
  博赢闻言满面黯然:“他乐天知命,可是,我呢?凭什么留给我的只有一个破碎河山?他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是我无话不说的知己,因何不能与我同甘共苦,推行大计?”
  青荷连连摇头:“人各有志,但愿无愧于心,何必强人所难?”
  博赢充耳不闻,自说自话:“治国安邦,何其艰难?当朝理政,多少凶险?倘若单打独斗,无人志同道合,谁能勇往直前?
  我虽号称帝王,实际上不过与凡人一样。神佛对我从不偏爱,命运对我不会青睐。我没有三头六臂,没有三双慧眼,没有不坏之身,没有七十二变。
  我失了父母妻子,一样哀痛仇怨;我失了铮骨贤臣,一样孤苦伶仃;我置身世态炎凉,一样彻骨寒冷;我置身喧嚣浮华,一样诚惶诚恐。
  我只能倾我所能,治国理政。只能倾我之力,育子成龙。
  我对博砚寄以厚望,期待造就千古一帝,让我的志向得到传承。
  他聪明睿智青出于蓝,斩除寒波之战,便已初露锋芒。我曾沾沾自喜,自认后继有人。登基之初,便立之为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谁知他年轻气盛,又受天枢影响极深,无论国事朝事,无论破旧立新,他都嫉恶如仇,咄咄逼人。偏偏天枢不知约束,反而百般纵容,难免适得其反,令我大失所望。
  我左思右想,唯有磨他锐气,方知守护天下之辛苦。便是如此,天枢恼怒,当众责我,不分忠奸,不辩善恶,一立一废,反复无常。”
  青荷闻言心生恻隐:“你没有错,天枢其实也没错,储君之立废,牵一发而动全身,是该谨慎而又谨慎。”
  博赢只剩无可奈何:“青荷,其实,他错我也错,而且都是大错特错。
  你可了解东吴?此乃智慧之都,却又何其迂腐?此乃兴旺之邦,却又何其荒芜?此乃文明之地,却又何其孤独?
  我接手吴国之时,山河破碎,政治颓废,经济衰退,财政入不敷出,大奸大恶挥金如土,黎民百姓无以为生。”
  青荷深以为是,想到外祖倾尽热情、耗尽心血、奋战毕生的吴国已是每况愈下,万千百姓依然衣不附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只觉心痛无以复加。
  不由一声长叹:“历代豪强,历朝帝王,看似辉煌,看似风光,却掩饰不了原罪,包庇不了荒唐。他们漠视生命,他们涂炭生灵,他们脚踏尸体拾级而上,终于登到顶级殿堂。他们自以为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光辉,殊不知这光辉来自历数不尽的原罪。”
  博赢惊诧于她的惊世骇俗,瞠视着她,大出意外,一句话说不出来。
  青荷对他惊疑的目光完全忽略不计:“所以,作为列强,作为君王,无论如何万众瞩目,无论如何主宰沉浮,都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原罪回赎。”
  博赢大吃惊吓:“青荷,你这般说话太过大逆不道。你说我博氏王朝,造孽深重,罪恶滔天?”
  青荷不置可否:“不独你一家,不独是君王,历朝历代,千秋万载,皆是如此。譬如前朝之岳睦,他之原罪,又积袭于南颂。南颂之君,更是原罪大于后功。岳睦压制豪强,推行新政,拯救苍生,毕生致力于赎罪之中。只可惜天意难违,功亏一篑。他临死之时,只有遗憾,没有愤怨。现在你多少应该明了,因何他的后代子孙虽是绝世英雄,却从不再找你寻仇。”
  赢听到此地,猛然想起邶笛,不由心中一阵剧痛:“青荷,你说的不错。平心而论,岳睦君上确是虚怀若谷,德行超越众多君主。”
  青荷毫不客气:“你父兄罪恶深重,脚踩着鲜血、足蹬着尸骸登至巅峰,却不知亡羊补牢,不知为己赎罪,更不知反哺黎民,只知耀武扬威、巧取豪夺,只有自食恶果、自取灭亡。”
  博赢闻言满面不悦:“青荷,我知你一心求死,但你也不必如此犯上忤逆。你今日之言,若是传将出去,我都保不住你。”
  青荷一声冷笑:“你保与不保,于我又有何干?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事到如今,你父兄之原罪,便加之于你身。既然做了君主,便是走上不归路。这是你梦寐以求的使命,也是你难以摆脱的宿命。”
  博赢长叹一声:“这便是人生,追来追出得到的只是围城。”顿了一顿,更是忧心:“治国理政,谈何容易?走到这一步,以往之路,完全行不通。”
  隔了片刻,青荷打破沉默:“你自己说过,拯救东吴,唯有一条出路,那便是推行新政。”
  博赢幽幽说道:“是啊,推新新政,势在必行。可是,我为了新政,如何呕心沥血,煞费苦心?事到如今,依然事倍功半,得不偿失。陈腐官吏,顽固不化,反对我;豪强财阀,欲壑难填,抨击我。我有心取之豪强,用之于民。可是此举之难,胜过登天。一分差池,适得其反。
  就连砚儿都不理解我。他倒能针砭时弊,指点江山。他说我的新政如同新瓶装旧酒,华而不实,不仅如此,还墨守陈规陋习,法度不合时宜,以至于纵容大富大贵,姑息贪官污吏。
  他过于激进,眼中不留一颗沙尘。他怎就不能静心思之?他难道不知,对抗老于世故的贪官污吏,压制横征暴敛的大奸大恶,必须有礼有节、循序渐进,如若不然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青荷长叹一声:“水至清则无鱼,为了全局非常时期必做非常之举。但是,纵容奸恶,畸形治国,终究是权宜之计,不是长远之策。博砚做的不错,待其恶贯满盈,必须适时出击,废黜陈吏,压制豪强,快刀斩乱麻,利剑切阵痛,绝不能有半分包容。不仅利国利民,更能大快人心。”
  博赢频频皱眉:“青荷,这个道理我懂,可是付诸行动,根本就行不通。事到如今,东吴欲推行新政,亟需中央集权,维护国家大一统。
  可是,集权体系残缺不全,更被无数个可怕的利益集团碎尸万段。这些集团,官商勾结,巧取豪夺,弱肉强食,肆无忌惮。
  倘若不合理控制,更会引发土地兼并,财富集中,强者受益,弱者受害,两极分化,贫富悬殊。
  倘若不切实际等贵贱、均贫富,又会违背天理人伦,摈弃优势竞争,悖逆国之根本。
  一句话,高效的中央集权,实难建立,权威的政治秩序,无法维护。到头来天怒人怨,新政必将流产。
  事到如今,我披荆斩棘,举步维艰,期望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既不让豪强肆意搜刮,又让百姓乐在其中,更让国家受益,国库充盈。
  只是,天不遂人愿。我不懈的努力,只换来民怨载道、国库空虚。眼见东吴每况愈下危机重重,我必须与西蜀开战,只盼以强大的国家法器,抑制豪强,激荡民情,促进国计民生。”
  青荷闻听此言,再不愿多发一言。
  博赢只盼速速建立统一战线:“青荷,我知你不喜争战。可是数十年来,战争却是推动东吴奋进前行的最大动力。尤其是博尚留给我一个巧取豪夺、穷困没落、民不聊生、满目疮痍的破烂山河。
  对于东吴来说,战争可以淘汰落后腐朽的制度,刺激低迷衰败的经济,激发颓废堕落的意志,让优秀的吴越文明得以发扬光大。
  总而言之,战争有利于优胜劣汰、推陈出新、建立新秩序,有利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多重进步。
  统一北晋之后,天枢便再不肯帅军出征,他的固执己见加深了我们之间的矛盾,当真是冰冻三尺,越积越深。终于,其母身死,砚儿被废,他恨我入骨,满腔愤怨爆发,再也隐忍不住,手持利剑,刺王杀驾。我万不得已,才囚禁于他。”
  青荷听得心下一痛:“天枢隐居幽兰谷,淡定归田园,与瑶光相濡以沫,那是何等幸福的神仙生活?却生生被博赢打破。博赢害人害己,却不知反悔,反而贼喊追贼。”
  一个转念,大彻大悟:“博赢天降英才,绝不会善恶不分,是非不辨。他之聪慧,更胜天枢、天璇,他之所以放着明白装糊涂,分明是为了自身统治。说得好听,是以进为退;说的不好听,便是损人利己。”
  总之,他对凶残的敬畏,他对良善的不尊,都令青荷十分不齿:“倘若急功近利,一心想沿着捷径直奔天堂,最终结果只能是直奔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