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暮林深
树冠如盖,遮蔽了漫天星辰。
一条蜿蜒崎岖的小道掩映在密林之间,小道逼仄狭窄,一驾四骑拖曳的马车在其上艰难地前行,帷帐被路边肆意生长的枝丫刮扯的一片褴褛,但锦帐华贵的布料与精美的刺绣,尽皆昭示着车内人身份的不凡。
马车前后各有四骑拱卫,马是戍北国内名冠中荒的北境龙驹,色如墨染,蹄硕腿长,可日行千里。
马上的骑士威风凛凛,黑甲蔽体,手执缰绳,腰挎利剑,背后垂下的披风上绣着穹隆山辰氏的日月星家徽,兜鍪下的双眼锐利如鹰隼,警惕的四下游弋。
驾车的是一名身披黑色轻裘的少年,他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高耸的立领将他的口鼻尽皆遮掩,只露出了上半张脸,他蹙着两条剑眉,眉眼间透出一抹凌厉。
无论任谁看见,都能看出这是一行出身不凡的人。
只是,他们的脸上身上却显得污秽不堪,泥污遍布,当是许久未曾梳洗过了。
“星儿,丢下我快走吧,带着我这个累赘,你们也逃不掉的。”车舆内传出一个女声,声音婉约悦耳,却掩饰不住她的疲惫。
“姊姊莫怕,有我穹隆山少主的名头压阵,任他们派出戍北国北卫军的精锐斥候也不敢追来,何况咱们中途折返,一路向北,选择远离穹隆山,与其背道而驰,兜个大圈再回家去,任他们猜破脑袋也想不到我们竟一头扎进了夜暮林中。”少年话音中透着得意与轻松,只是面色却显得无比凝重,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悬在腰间的染月。
原来,这一行正是从北卫城中逃出来的辰星等人。
当日,他们放下了落离后,便又朝着南方穹隆山方向跑了五十余里。
辰星顾及姐姐怀有身孕,受不得颠簸,是以不敢纵马疾驰,但如此一来,敌快我慢,恐怕还未到穹隆山便要被追兵给截住了。
于是,辰星心生一计,砍来一些树枝拖在了马尾及车斗后,宛如扫帚,跑起来虽然烟尘滚滚,但好在不会留下什么马蹄车辙印子,从而断绝了他们的踪迹。
这还不算,他们又兜了个大圈子,避开了官道,与穹隆山的方向背道而驰,专挑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地走,这戍北国地广人稀,一路上还真没碰上什么人,但这一迂回,虽是降低了风险,避免被追兵赶上,可却是距离穹隆山越来越远了,返回穹隆山所需花费的时长,自然也多了十倍不止。
况且自己等人深涉险境,辰氏宗门已被阴谋笼罩之事,穹隆山怕是丝毫不知,如此一来,自然也就毫无防备,北卫公若趁此时突然发难,那对辰氏而言,可是大大的不利。
但是,辰星也已是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只望父亲能有所察觉,尽早提防。
自出城之日至此时,已过了月余,他们却仍未踏上归途。
“傻弟弟,是姐姐拖累了你”隐隐的啜泣声从车帘后传来。
辰星听着姐姐的哭声,心头苦涩,嘴上发狠:“戍北国主人面兽心,其心可诛,不顾与姊姊的结发之情,乃至与我辰家的联姻之谊,竟妄图用姊姊讨好魔族,欺我穹隆山无人么?莫说我辰氏跟他不共戴天,单勾结异族意图造反这一条,踞央城的人皇也定不饶他!”
言罢许久不闻姐姐应答,辰星一惊,急忙回身掀开车帘去看,却只见辰月瑟缩着歪倒在车厢角落,紧抿着唇,双眼闭合,长而卷翘的睫毛轻颤,抖落的泪珠划过了苍白的脸颊。
辰星发现姊姊只是睡着了,微微舒了口气,展身将轻裘褪下,轻柔地裹在了她身上,才缓缓将帘子放下。
看着这放眼望不到边际的林木,听着裹了棉布的车轮和马蹄轧过枯枝败叶发出的微微细响,辰星叹的了口气,暗自思忖:“事发之时,距离现在已过了一个月,为免被北卫军的斥候发现踪迹,这一路上尽挑荒僻之处潜行,餐风露宿,提心吊胆不说,姊姊身怀有孕还要受这舟车劳顿的颠簸之苦,实是疲惫的紧了,想不到,闻名中荒的穹隆山辰家少主和大小姐竟被逼到如此境地。这一耻辱,我辰星记下了!”
“少主”
辰星收回思绪,看向唤他名字的那名骑士,只见那骑士抬手向前一指,道:“有人。”
众人的前方出现了两个人,都是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一个背后负着捆束整齐的木柴,另一个肩上搭着一张弓,腰间悬着箭壶,壶内尚有余箭八支,一只山雉,五条野兔,被他用草绳扎成一团,提在手里。
他们衣衫老旧,补丁遍布,却无破露之处,看起来是进山砍柴打猎的樵夫猎户,他们诧异的看着辰星一行人,注意到了后面还有一驾华盖锦帐的马车,这道路本就是附近靠山吃山的村夫硬生生走出来的一条小径,并非官道,逼仄狭窄,能有多宽?
于是两人便退到了林子边,让出了道路,让辰星他们先过。
“这位大哥,你这兔子卖么?”驾车的辰星走过两个人身边时忽然问道。
“自自家吃的,不不卖。”那猎户眼神躲闪,游移不定,似是有些紧张。
“价钱好说,我是北卫城中的富家子弟,一时兴起进山打猎,却没大哥的好手段,至今还一无所获,这夜暮林中蚊虫实在是多,我等耐受不住,已想出山了,大哥你随便开价,我们就是图个尝尝鲜。”辰星迷眼看着那猎户。
“不不能卖,我家在林边,距离有卖吃食的郡县太远,卖给了你,我们哥俩今天就得饿肚子了。”猎户磕磕巴巴的说完了这句话,拉着樵夫就走。
“拿下!”辰星突然喝道。
星组中人各个皆是高手,辰星话音刚落,便已冲了上去。
那两人不过是普通的山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未及反应,便已被摁倒在地。
辰星跃下马车,身形只一晃便站在了二人的面前。
“说!你们是不是认得我!”辰星喝问。
“不不认得!”猎户颤声道。
辰星手腕一翻,染月已抵在他的眉心:“你可想好了再说!”
冰冷的剑尖凝在眼前,猎户命悬一线,心胆皆寒,连忙改口道:“认认得,小人曾无意间在哨所中看见过悬赏您的布告,说您通敌叛国,提供线索者可得赏钱一贯,上面还有您的画像。”
“我就值一贯么落稷这厮可真小气。”辰星愕然自语。
“小人的性命连十文钱都不值,您您放了小人吧!”猎户樵夫迭声哀求道。
“放了你们,好叫你们去通风报信么?”辰星神色冷厉。
“不敢不敢,小人们不敢,给小人们一百个胆子,小人们也不敢啊!”二人惊惧不已,哭喊着求饶。
“星儿,发生了何事?”辰月掀开了车帘,探头看向辰星。
“姊姊,我拿钱买这人手里的猎物,他却不肯卖,推说附近没有花销的地方,若不是我们路上经过了附近的哨所,远远的看见有平民进出采买米面,便险些被他骗过了,况且北卫公发出了悬赏,这两人明明看过,却装作不认识我,可见心怀不轨,”辰星凶相毕露道:“姊姊,这两人留不得!”
“小爷饶命,小爷饶命啊!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老小就全指着小人养活了,小人命贱,死便死了,只是可怜小人那孩子呜呜呜呜呜”话未说完,那猎户已泣不成声,倒真是显得无比可怜。
“星儿,算了,放了他们吧,不可为了我的性命,再伤及无辜了,否则,即便我们最终逃了出来,余生恐怕也心有难安。”辰月劝道。
“可是”辰星还想说些什么。
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了落离的断指,颈伤,挂满歉疚的小脸儿,还有滚滚烟尘后跪拜不起的朦胧身影,顿觉心如刀绞。
“罢了”辰星暗叹一声,确如姊姊所说,若再伤及无辜,恐怕即便活了下来,也不如死了好受。
“起来!”辰星示意星组众人放开了二人,厉声说道:“我告诉你们,我们是被北卫公陷害的,勾结魔族的是他,不是我!若让我知道,你们出卖了我,我即便是死,也必然让你们一家老小死在我前面,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谢小爷不杀之恩,谢小爷不杀之恩!”二人才刚起身,便又连忙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你们走吧!”辰星道。
“是是是。”二人连滚带爬,连打到的猎物也忘了拿。
“等等!”辰星忽然喝住了他们。
二人还没跑出多远,又被他叫住,以为他改变了主意,立即抖若筛糠,惊惧至极,却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辰星走了过去,掏出个钱袋来,塞到了二人的手里,道:“这里有一些银两,足够换一千贯铜钱,你们拿去补贴家用,记住,不要将见过我的事说出去,否则,后果你们是知道的!”
“是是是!即便小爷不给我们钱,我们也绝不敢说出去的!”二人死里逃生,又得了一大笔钱,当即千恩万谢,火急火燎地跑开离去。
辰星看着他们走远之后,翻身上了马车。
辰月也坐回了车厢内。
“驾!”
一车四骑继续向着夜暮林深处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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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那叛匪给了你多少银钱?”方才被辰星放过的樵夫问道。
“几个散碎银子,能有多少。”逃得一命的猎户敷衍道。
“他说可值千贯。”樵夫道。
“听他胡诌,这钱袋里也就几个铜板。”猎户似是不经意般,把钱袋子揣的更严了一些。
“把钱拿出来吧,我们对半分。”樵夫瞥见了他私下里的动作。
“为什么我要分给你?”猎户瞪着樵夫。
“那叛匪说了,这钱是给我们两人的,你想独吞不成?”樵夫怒道。
“呵!一个逆贼的话,你倒奉为王旨了?”猎户不屑道。
“你别扯这些没用的,我们共同经历了生死,你转头就不认了么?”樵夫斥道。
“共同?经历生死?被剑指着的是我,又不是你,况且你也未曾替我求过情?现在见到了钱,倒是想起我来了,当真是哼,哼哼!。”猎户鄙夷道。
“你给不给!”樵夫面红耳赤。
“我偏偏不给!”猎户态度强硬。
“好,我这便去哨所里揭发你,告你包庇叛匪,知情不报!”樵夫愤然而去。
“哼!你这条命可不是我拿的,而是被你发现的叛匪杀人灭口的!”猎户面色狰狞。
“你说什么?”樵夫回头。
噗!
没有回答,但却有一支箭贯穿了樵夫的咽喉。
“嗬嗬嗬嗬”樵夫双目圆睁,血沫从口中不住的冒出,痛苦、不甘、惊骇、留恋、绝望在他的眼中走马灯般闪过,他心中还有千万无语,可终究,再也无法道出了。
猎户拔出了射进樵夫脖颈里的箭,冷冷道:“这可怨不得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太贪心!”
樵夫的尸体,渐渐变得跟这林中的空气一般冷厉。
猎户出了夜暮林,跋涉半日,夜已降的深沉,可他终究还是来到了林边哨所。
辰星虽已给了他银两,可蚊子腿再细也是肉,他终归还是舍不得那白拿似的一贯铜钱。
百无聊赖的边防战士发现了四处张望的他。
“干什么的?”驻守的军士喝问。
“小小人是住在夜暮林边的猎户,麻麻烦大人通报一声,小人在林中见到了我国叛贼,特来通报!”猎户被他一声喝问,吓得有些惊慌失措。
“你?在夜暮林中发现了叛贼?哈哈哈哈哈,你莫不是想钱想疯了么?辰家少主被全国通缉,不逃回穹隆山,反而跑到这夜暮林里,你他妈扯谎也要动动脑子啊!”守卫纵声大笑。
“是是真的,他他还杀了我的兄弟,就在林中那条小径的不远处,你若不信,可自己前去查看,我若骗你,便是猪狗不如的畜生!”猎户辩解道。
“你让我去我便去啊?爷忙的很,没空跟你啰嗦,快滚!”守卫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赶他离开。
“你看这是什么!”猎户急于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掏出了怀里的钱袋递给他看。
钱袋上绣着日月与星辰,显是辰氏一族独有的家徽。
“你这是哪儿来的?”守卫问道。
“这是叛贼用来封我口的银钱,我说过,我当真在夜暮林中碰见了叛匪,你现在信了吧,快把钱袋还给我,还有那一贯赏钱。”猎户急着讨要钱财。
守卫眼中,一抹狡黠之色一闪而过,他嘴角一咧,堂而皇之的将钱袋收进怀中,又掏出了一贯钱,道:“你提供了线索,理应赏你一贯钱,但这钱袋却不能给你,这是叛贼的赃物,我要以此为证,上报百夫长,捉拿叛匪。”
“不行,你把钱袋给我!”猎户慌了,上前就抢。
“你要干什么?抢夺证物么?”边防战士推搡着他。
“不不是,我不举报了,赏钱我也不要了!你把里边的钱还我,钱袋你留下便是!”猎户岂能不知,这守卫只是寻个由头,想要私吞他的钱财而已,于是,他便抢的更急了。
“你想死么?竟敢袭击边关军士!”守卫抽出了刀。
“不不是,我只是要我的钱”刀出鞘,猎户吓得后退了几步……
“什么你的钱?这是叛贼身处夜暮林的证物!”
守卫一刀劈出,猎户一声惨叫,随即萎顿在地,抽搐了两下之后,便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