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省亲事变

  辰星奔回后殿,并未立即跑往前殿,而是驻足停留了片刻,理了理紊乱的心跳与呼吸,却听到辰月指点落离的声音传了过来:“离儿剑法不错,只是心性尚浅,持剑者,不论何时,剑出鞘,便要有所觉悟,不可受诸般杂念影响,你尚且年幼,情有可原,日后多加磨炼便是。”
  “离儿记下了!”落离小脸郑重,信誓旦旦道。
  大臣们无精打采地坐着,有些已顾不得礼数,伏在案上睡着了。
  辰星心神稍定,这才走了出来。
  辰月注意到了自殿后现身的辰星,微微诧异道:“怎去了如此之久?”
  “大解。”辰星答道。
  “怎么满头大汗?”辰月疑道。
  辰星暗骂自己一声,怎么如此疏忽大意,竟忘了拭一拭额上的冷汗。
  “跑的太急。”辰星道。
  “跑那么快干嘛?”辰月继续疑惑。
  辰星简直要疯了,想姊姊出嫁前也无这般絮叨哇,怎么嫁人之后的女人便都是这般唠叨。
  “我在城墙根儿拉的,被巡守发现以后像疯狗一般的撵我,兜了好几个圈子,跑得满头大汗方才把他们给甩脱。”所幸辰星从小就谎话连篇,在经历过无数次被揭穿,然后讨一顿胖揍的磨砺下,早已深谙此道,这点儿极速应对的功力还是有的。
  还未等辰月发话,立在一边的宦官便一蹿老高,惊恐地问道:
  “你把屎拉城墙根儿了?!”
  辰星没空跟他扯皮,应道:“是。”
  “哎哟我的辰少主哟,你可要了亲命喽,这要让公爷看见,还不活剐了咱家哦!”老太监心丧欲死。
  “是呀,你快去看看吧,好大一坨呢!”辰星翻了个深达天灵盖的白眼。
  “在哪儿呦?”老太监以袖掩鼻,似是想到了其中滋味。
  “酒窖边儿上。”辰星感慨这男人身上若是少了个物件儿,却也能沾染上唠叨的毛病。
  “哎哟,怎么拉在那儿了,这该死的守卫是吃屎的吗?也不知道拦着点儿!就那么看着辰少主拉吗?在一边儿等吃热乎的呀是?!”老太监急急忙忙袅袅娜娜地跑了出去,辰星这才发觉,原来这厮走挺快呀。
  “哈哈哈哈哈哈!”落离在一旁看的有趣,平日里这古板招嫌的老宦官,竟被辰星三言两语就给气得不轻,暗赞辰星不愧是他心目中的大偶像,当即忍不住拍着小手,哈哈大笑起来。
  辰星瞥了他一眼,眼珠一转,心生一计。
  即刻向辰月使了个眼色,辰月一看便知他有事,向下首坐着的众臣言道:“时辰已晚,想必北卫公劳累过度,业已睡得深了,诸位重臣也请回府早早歇息吧。”
  众臣一听,如蒙大赦,纷纷拽起身侧熟睡的同袍,也顾不得行礼,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星儿,可是有事发生?”辰月早已察觉出了不对,待众臣走后,立即问道。
  “姊姊且听我的,此刻没时间解释,路上我慢慢告诉你。”辰星神情急切,转头又命早已恭候在旁的辰驷:“你快去雁停馆,叫上星组所有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城,连夜赶往穹隆山。”
  “是。”辰驷虽不知有何变故,却不会对这位年轻少主的话有任何疑虑,只因辰星之聪慧机敏非常人所能及,近年来,他带领着星组纵横戍北,所向披靡,期间从未有过一人因他决策失算而身死,否则,他也不会年少成名,响彻中荒了。
  “别忘了拿上我的染月,记得牵上星骐。”辰星嘱咐道。
  “是!”辰驷领命而去。
  辰星看他离去后,转而面向落离,和颜悦色道:“落离,辰星哥哥教你一套剑法好么?”
  “好哇好哇!”落离喜出望外,连忙叠声答应,似怕答得慢了,辰星反悔一般。
  “这是”辰月感到此事绝非寻常,忍不住发问。
  “姊姊!”辰星转身面向她,神色凝重,一字一顿道:“信!我!”
  长这么大,辰月从未见过辰星这般严肃的模样,一时间受其情绪感染,下意识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见辰月应允,辰星再不耽搁,牵着落离的小手就往外走,为免北卫公太快察觉,他甚至连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濯日也未曾带走。
  与姊姊的性命相比,濯日亦可弃之不顾,哪怕只能让北卫公略有迟疑,争取到哪怕仅有半刻的逃离时间,他也绝无不舍。
  “啊!”手中牵着的落离突然一声惊呼。
  辰星一惊,以为北卫公回来了,却听落离续道:“我的剑忘了拿了。”
  辰星恼怒之极,恨声急斥道:“你拿剑做什么!”
  落离见他模样凶狠,心中害怕,小嘴一瘪,好不容易没哭出声来,委屈巴巴的说:“辰星哥哥说要教我练剑的”
  辰星一愣,见他这般模样,却生怕他哭出声来,立即装出个俏皮的笑脸,哄道:“哥哥吓唬你玩儿的,我那里有剑,是我小时候用过的,那可是把好剑,到现在我都舍不得扔呢,看你是个可造之材,我便送给你吧,你可要好好爱惜,不要弄丢了”
  辰星一边哄一边牵着他走,辰月也挺着肚子,蹒跚地跟在辰星左侧。
  落离不消一会儿功夫便忘了刚才的一幕,开心道:“真的吗?太好啦!辰星哥哥教我剑法,可是要收我为徒么?”
  “是啊!”
  “哇!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哎哎哎,别拜别拜,这会儿别拜。”
  “到练剑的地方再拜吗?”
  “对。”
  “好!徒儿就再等等!”
  “好。”
  “师父,我跟你学剑,以后能像你一般厉害么?”
  “能。”
  “师父的师父是谁呢?”
  “我爹。”
  “啊!穹隆山的宗主,我应该想到的,师父这么厉害,若除了他,也教不出您这样的徒儿,”落离忽觉不对,煞有介事地朝着心中所想的穹隆山方向鞠了几个躬,连连道歉:“啊!对不住对不住,徒儿有口无心,口无遮拦,我不应该说他的,我应该叫师公才对,您不会生气吧师父,徒儿不是故意的。”
  “”
  “师傅您怎么哭啦?是不是嫌徒儿太笨了呀?”
  “不是,你很聪明,我只是被风迷住眼了。”
  “没有风啊”
  “有的。”
  “好像是有吧,又好像没有呀,不管啦,师父说有,那便是有。”
  辰星的声音微微哽咽,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孩子天真烂漫,纯真无邪,本跟此事无关,可自己却不得不把他牵连其中,若能用他护得姊姊的周全,便是万不得已之下,自己要亲手杀了他,即便从此终生沉沦在愧疚与痛苦之中,辰星也在所不惜。
  要怪,也只能怪他是北卫公的弟弟!要怪,也能怪北卫公其心可诛!
  “星儿”辰月看他目露凶光,怯生生地欲言又止:“离儿他”
  “权当做个保障。”辰星泪痕犹在,却面色已寒。
  心中却叹道:“但愿用不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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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酒窖内,足以搅动八荒风云的密谋,正伴着一坛坛盈胸烈,潜藏在不为人知的阴暗中悄悄酝酿。
  “落仪选择此处作为东山再起之地,一是因为此地偏远,可避开寰熙耳目;
  二是此处为人族北方门户,除了落仪以外,寰熙也难寻他人驻守这冲要之地,落仪此番抉择,倒是称了寰熙的心意;
  三是这北境荒凉凄寒,较之遁往其他番国,选择这里,可大大削弱寰熙的戒备之心。”落父道。
  “寰熙那狗贼就这么让我先祖走了?”落稷不解道。
  “寰熙也是无可奈何,纵然知道落仪此去可能是纵虎归山,可他却不能不放他回去,落仪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当着所有叛军将领的面儿,言明了自己无意染指人皇之位,只想退居僻壤。
  寰熙在这种情形下,若再度紧逼,便会寒了所有人的心,毕竟他们也曾是出生入死,歃血为盟的袍泽兄弟,狡兔死,走狗烹,届时谁人心里都会惶惶不安,最终只会闹得个众叛亲离。
  这偌大的江山好不容易打了下来,若失了人心,落得个无人追随的尴尬局面,却是得不偿失了。
  届时,他一个孤家寡人,岂能将这尚未安定,人人意欲分一杯羹的人皇之位坐稳。
  是以,他别无他选,只能任由落仪离去。
  但还不只是如此,不只他不能对落仪狠下杀手,还要防止有心之人从背地里下手,落仪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不论是谁下的手,都会算到他的头上,到时候,任他巧舌如簧,也是百口莫辩。
  以寰熙的精明,自然不愿平白无故地背上这口漆黑发亮的黑锅,所以,他不仅得让落仪走,还得盼着落仪快些走,走快些,并且还得派遣心腹高手一路护送着他走,以免路上遭遇不测,锅从天降,这一送,便将落仪一直送到了戍北国。”
  遥想当时寰熙那郁闷憋屈的表情,落稷便想发笑,可根据往次的经历,事情不可能如他想得这般简单。
  于是落稷提出了疑问:“寰熙派来的人,恐怕不只是护送这么简单。”
  “自然不止如此,寰熙纵然百般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落仪离去,却也仍想把他盯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些护送的人,便是寰熙堂而皇之安插在落仪身侧的眼线。以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协助戍北国巩筑北境防线为名,护送之人便被堂而皇之的安置在了戍北国中。”落父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这阳谋可阳谋的太卑鄙了。”除了卑鄙这个翻来覆去使用的形容以外,落稷实在想不到其他更贴切的词汇了,此刻,在他的心里,寰熙已然成了卑鄙一词的化身,落稷气愤道:“这几人杀是杀不得的,如若身死,一旦长时间失去音讯,那卑鄙之徒必然会以此为名,率军讨伐,那时可就算是师出有名,无论做出何事,诸侯们也做不得声。”
  “你终于肯动脑子了,这的确是个阴损的阳谋。”落父道。
  “却不知先祖如何解除这死局的?”落稷神情尴尬,岔开了话题。
  “对你来说或许是个死局,但对落仪来说,只是个有些麻烦的困境而已,”落父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或先天既有,或后天生成,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人忍不住去接近他,而后了解他,感受他,追随他,直到对他死心塌地,誓死效忠,这种特质被人称为领袖气质,而落仪正是这种人,不知不觉间,他们被策反了。”
  落稷想不到,破除这种死局的,竟然是如此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东西,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落父也没等他说话,继续道:“当时安插在落仪身边的共有四人,其中三个已立誓对落仪效忠,而剩下的那一个不肯,所以死了。”
  “先祖杀了他?”落稷问道。
  “不是,是那三个人杀了他。”落父回道。
  “寰熙那里怎么交代?”落稷困惑,这最后人还是死了,这不是把讨伐的借口亲手交给寰熙了么?
  此局的难处不在于脱离监控,而是在不给人皇找到任何北伐名目的下,逃出他的眼底。
  否则,别说杀一个人,便是把四个人都给杀了,对落仪来说也并非难事。
  “交代?随便怎么交代都无所谓了,”落父道:“至于落仪,当时是这么交代的——监筑防卫工事之时,被落下的巨石砸死了。随后还把这人的尸体给运回了踞央城,此间距离踞央何止万里,尸体到了的时候,闷在棺材板里已经臭的不能再臭了。”
  “这寰熙信了?”落稷傻了。
  “你又不动脑子了,”落父鄙夷道:“寰熙自然不信,可他信与不信又有何区别,对他而言,那四个人就是送去给落仪杀的,他从未想要通过这四人,从人精一样的落仪那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让他们以书信呈递落仪的行踪与日常,也只是为了确认他们是否还活着,然后盼着他们什么时候死而已。
  可北地能有什么情报,落仪每日所做的,无非就是吃饭喝酒睡觉固防杀魔,那些日子,有这四人代笔,我想落仪恐怕连戍北国驻防建制进度的汇报奏折都没写过。
  从始至终,寰熙都是在以人命换借口,可现在,人命是丢了,他却再也无法获得出征的借口了,因为他派去的那三人联名作证,那人死于意外,而所有的诸侯都知道,这三人是寰熙的心腹。
  自那时起,寰熙心中已经了然,北境脱离了他的掌控,戍北国完完全全的姓落了。”
  “真是活该,这卑鄙小人一定很愤恨吧!”落稷听到此处,喜不自胜。
  “是啊,寰熙很愤恨,可落仪也没落得太大的好处,他为了策反这三人,已经花了太多的时间,他不能再耽搁了,他要冒险,他要深入北荒。”落父道。
  “为何?”落稷奇道。
  “因为前尘种种,皆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这才正是落仪选择戍北的真正目的,”落父的声音低沉郑重:“只为了去寻找一个人,一个和我当年要找的同一个人。”
  “谁?”
  “魔族祖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