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速之客
机缘巧合之下,先祖为采原石踏至穹隆山,寻觅数日,终于在山的阳麓与阴麓,分别找到了三方硕大的原石。
切开一看,一块晶莹剔透,微微泛蓝;一块黯然无光,色呈青灰;还有一块黑如墨玉,星斑棋布。
其质地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琉璃水晶般通盈剔透,却又包含有金属般的质感,果然皆非凡品,只是三块宝石无论材质抑或样貌都非八荒已知的种类,以先祖浸淫珠宝数十载的眼界,却也辨识不出。
一连数月,先祖都在琢磨这三块宝石,渐渐发现它们竟可与日月星辰遥相呼应,散发或温暖或阴寒的气息。
先祖推断,此物应非地产,而属天降。
先祖据其特性,分别将它们打磨成了三种兵刃,一把阔剑,一柄长剑,另有一支匕首。
从此以后,先祖醉心于剑道,在穹隆山创立宗门,凭借着这三把兵刃之利,渐渐在中荒世家宗族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而这三把兵刃,便是被后世奉为神兵的濯日、染月、缀星。
先祖以为,濯日乃是日之精,染月则为月之华,缀星当是星之髓。
如今,染月落在我处,缀星在姊姊手里,而濯日则归姊夫所有了。”
辰星为北卫公介绍过了濯日的来历。
落离在旁听得如痴如醉,而落稷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夫君,夫君,夫君?”辰月察觉到了落稷的失态,一连叫了几声,却不见他作何反应。
“嗯?哦。”落稷慌忙回过神来:“果然是神兵利器,正该有这般非凡的来历。”
辰星废了一番口舌,却看落稷似若未闻,只能讪讪的一笑置之。
“夫君可是累了?”辰月关切道。
“是有一些。”落稷扶额说道。
“夫君亲自筹备宴席仪式,兼要处理军机政务,一连数日,想是疲惫了,不如散席早早歇息?”辰月道。
“无妨,内弟远道而来,不可不尽兴而归,落离,你不是一直对辰星推崇不已么?今日便给你个机会,将你所学的剑术施展出来,好教辰星提点你几句,”落稷吩咐落离道:“寡人去后殿歇息片刻再来作陪,机会难得,你可要好好表现。”
“是是。”落离脸儿登时红了,嗫喏应道。
北卫公言罢便起身走向后殿,宦官迎了上去作势搀扶,却被他摆手斥退,独自离去。
落离从自己座下的蒲团底抽出了一柄两尺三寸的短剑,恰合他小小的身段儿使用。
来到了大殿的正中,双手握柄,剑尖朝下,朝着辰星像模像样地施了一礼。
辰星也向他颔首致意。
落离深吸一口气,便开始舞剑。
初时,落离因为激动拘谨,脑中一片空白,那剑颤巍巍地东刺一下,西抹一下,舞的宛如胡乱比划,毫无章法可言,甚至在转身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平日所学,发挥的十不足一。
众臣们一个个交头接耳,强忍笑意,憋得好不辛苦,频频将眼神递向坐在落离位置下首的一名老者。
那老者正是传授落离剑术的恩师,乃是放眼中荒也赫赫有名的剑道大家,单以剑法而言,与穹隆山宗主相比也不遑多让。
此刻,老者看着前方耍猴儿一般的徒儿,羞愧地以手遮面,老脸垮下去老长一截,抽搐的嘴角牵动颌下的长须不住颤抖,这老者年事已高,真不知道再多看两眼会不会一口气捋不顺,就这么驾鹤西去。
“愧对北卫公所托,愧对北卫公所托,老朽愧对北卫公所托啊!”老者越看越气,呼声中隐带哭腔。
“哈哈哈哈”众臣再也绷不住了,哄堂大笑。
落离也知自己这剑法使得狗屁不通,听到师傅羞愤欲死的呼喊,更觉难堪,偷眼去瞧辰星,却见后者一脸错愕,目瞪口呆,落离的小脸儿红的似要滴出血来。
心中一急,反倒顾不上紧张胆怯了,手上顿时伶俐起来,出手迅疾如电,一招一式使得有板有眼,身法也随之灵动了许多,步法诡变,辗转腾挪间隐有风声鼓动,剑势连绵不绝变化无方。
众臣笑声渐止,眼中多有赞叹之意。
“严师出高徒,严师出高徒,严师出高徒啊!”老者以手抚须,满脸欣慰之色,变脸之迅捷莫测,恐怕足以与他的剑法比肩。
落离得了称赞,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再无束手束脚之态,剑法施展的也就越发显得顺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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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稷来到后殿之后,并未停留,径直从后门转了出去,左右环顾,急切地寻觅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却发现不远处有一队巡逻的卫兵,呆然伫立,一动不动。
走到跟前,才发现他们表情木然,目光呆滞,尽皆撇过头去直勾勾地盯着西侧。
落稷顺着他们目光望过去,发觉远处又有一队卫兵驻足在原地。
落稷心下当即咯噔一声,大觉不妙,快步冲上前去一看,果不其然,正如先前的那队一般模样。
续步往西,一路上遇见的尽是丢了魂儿似的巡守,直至走到了酒窖之前。
酒对于中荒人族其他城邦来说,只是消遣品鉴的玩意儿,但对于一年近半时间都要笼罩在朔北寒风之下的戍北而言,却是极为重要的物资。
况且,戍北的土壤不宜开垦耕种,酿酒所用的山薯只能从遍布凶禽猛兽的夜暮林中取得,平日里的采摘需得以军士护着樵夫,或是重金招募各世家宗族的门徒来施行,是以,酒对于戍北而言显得弥足珍贵却又不可或缺。
但此刻,作为城中重地的酒窖门前竟然无人守备,厚实的木门大敞,落稷微一沉吟,回身从来路的一名巡守手中抽出了一把刀,便返身闯了进了酒窖。
酒窖灯火昏暗,落稷站在门口稍稍适应之后,才静悄悄地迈步走下了阶梯,向着深处走去。
走不多远,便看见了一道身影立于正前。
那身影恍若无人般自顾舀着酒喝,而他脚下却一动不动地躺着四名军士,应是酒窖的守备了。
“许久未回,这盈胸烈却还一如从前的滋味。”身影说道。
“阁下诱寡人前来,难道只是为了让寡人看你喝酒么?”落稷听他声音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之不起。
“你也可以陪我一起喝。”身影道。
“甘冒奇险,杀我军士,擅闯禁地,难道只是为了喝酒么?阁下可真是好雅兴啊!”落稷怒然道。
“盈胸烈被称作戍北魂,当年第一世北卫公落仪亲手酿下了十坛,魔族在一次大举入侵而被打退后,落仪犒赏三军用去了三坛,你父亲继位之时用去了一坛,你出世摆满月酒时用去了一坛,今日又用去了两坛,如今这里只余下了一坛,却不知还有两坛你用作了何处?”身影对落稷的愤怒视而不见,自顾发问。
“哼!阁下倒是对我落家之事了若指掌啊。”落稷怒气更甚,但更多的却是迷惑。
“我问你,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身影停下了饮酒,转身问道。
“与你何干!”落稷试图看清他的面目,却被他兜帽投下的阴影阻隔了视线。
“你安于现状,甘愿偏居僻里当个山野诸侯,你可曾见过怀南国的盛景,那里花香袭人,四季如春;你可曾见过踞央城的壮丽,那里高楼广厦,鳞次栉比;你可曾见过延西国的富庶,那里满目金银,珠光宝气。
不!你不曾见过!你当然不曾见过!若无人皇的召见,你便连这国境也出不得半步,这不是你的封土,这是人皇用来囚禁你的牢笼,你却尚不自知,甚至沾沾自喜。
在这牢笼里,你把你的子民一次次送上战场,每当有魔族入侵,你便要拿他们的命去相抗,你的子民笼罩在魔族的阴影下,深陷在苦寒中,你却对他们的生死疾苦疏不在乎。
人皇把这封土爵位当做链子拴在了你的颈子上,你便甘之如饴的替他守护北方门户,谁进来,你便咬谁!你就情愿顶着北卫公的称号,做一条寰家的看门狗么!”
身影突然词严厉色,怒声呵斥。
“放屁!放屁!放屁!”落稷被他说的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一时竟找不出言语反驳。
“我放屁?那你倒说说,我哪句话不实?”身影恢复了平缓的语调,只是那声音中透着彻骨的冰寒。
“你当这些我都不知么?我戍北濒临北荒,气候苦寒,土地贫瘠,物产匮乏,守着夜暮林这么一座宝山,却碍于魔族滋扰而无法利用,国中子民只敢在林子边缘伐木打猎,以此糊口,每当荒北南下的朔风刮来,大雪便封了山,子民们若没有备足木炭肉干,绝难挨过凛冬的严寒。
这还不算!戍北边境绵长,难以防范,魔族的畜生还时不时的有那么零星几股,三五成群,翻山越岭穿过夜暮林,流窜到猎户樵夫们的村子里好一通烧杀掳掠。
每当边防的将士们闻讯赶至,只能望着满目疮痍,站在尸横遍野的废墟里颓然长叹。但当意图追击之时,却发现这些畜生们早已一头扎进了苍莽的密林,扬长而去,守军只能跟在后边吃屁!
我国子民陷于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生怕下一个在睡梦中丢掉性命的人就是自己。
决心逃离戍北者多如牛毛,纵使穿国越境的行牒无比难签,他们仍是削尖了脑袋去争去抢,在他们心里,即使在南方诸国里当个遭人嫌弃的乞丐,也不愿在这戍北国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偷渡者死!我唯一能保住人丁的便是这么一个畜生不如的做法!
这我都知道!都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当初被封为北卫公的又不是我!接受世袭爵位的也不是我!是落仪!是落仪!是我那明明推翻前朝统治,功劳比寰熙还高的先祖——落仪!在无数人的拥戴下,竟毅然放弃人皇宝座的落仪!凭什么?凭什么把这一切算在我头上!当狗的是他!不是我!”
落稷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他歇斯底里,声嘶力竭的怒吼在酒窖中嗡然回荡。
啪!
清脆的耳光声合着落稷未竟的吼声,远远传开。
落稷怔怔地喘着粗气,捂着被掴得又红又肿的面颊,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那道身影不知何时竟已欺近了落稷身前,扬起的手刚刚放下。
“找死!”落稷终是回过神来,抬手一刀挥向了那身影的脖颈。
身影却毫不慌乱,举手摘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了隐在其中的容貌,那面容苍白憔悴,遍布伤痕,一道道血渍已然干涸,却依然不难看出,他的眉眼间竟与落稷有几分相似,更离奇的是,此人蓬乱的头发竟也呈棕红之色。
“稷儿,你要杀了为父么?”刀锋悬颈,仅余一指之时,此人泰然发问。
当啷!
手中的刀应声脱手,落稷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颤声唤道:“父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