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风洗尘
耽搁良久,宴席终于开始了。
侍女们穿花蝴蝶般穿梭在坐席间,将各种制式精美的杯盏器皿摆放停当,又提来象牙镶饰的食盒,将熊掌、雉脯、鹿腿、鱼肚一道道香气四溢,烹制精美的佳肴奉上餐盘。
力士们四人一组,担着两墩及胸高的酒坛放在了殿中,卸下担子麻绳,便躬身退下了。
酒坛上积满了灰尘,观其厚度,少说也攒了数十年。
早有侍女们拿着素绢擦拭浮灰,之所以不在殿外打落灰尘,也是为了让宾客们知晓,主人拿来款待的是陈年的佳酿,用以展露主人的慷慨与好客。
在侍女们换了第十方素绢后,酒坛终于清理干净,透出了陶瓷上棕红的釉色。
随后,侍女们娴熟地拍去泥封,撤了麻绳布封,开始为席间众人的壶中舀酒,又给他们各自的樽中满满地斟上。
未闻酒香,先闻肉香,殿外炙烤的肉恰在此时熟透。
掌厨师傅亲自割下了四条纤巧的舌,奉于北卫公。
北卫公则示意赐予辰星,不无骄傲地介绍道:“喜食藤刺与荆棘,一条舌头可谓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灵动轻巧且坚韧异常,成年的口条,即使经过烹制也是难以咀嚼下咽,但将将断奶的羔舌,却是世间难得的佳肴,当着自家人的面儿,说句不该说的,便是供奉给当今人皇的,也无这般滋味,只因非是出于烹世家第九代传人的燮师傅之手笔。”
燮师傅微一拱手,道声应该的,便径直离殿而去,神色倨傲,确是手艺人秉持的架子。
燮师傅拂了北卫公的面子,北卫公神情略显尴尬,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表示,看来确实是贪图口腹之欲,又折服于他的手艺,并不愿意为难。
辰星颇感有趣地目送这位燮师傅离开,能让北卫公稍稍吃瘪,可当真让他高兴。
而能令北卫公忍气吞声还毫不作色,单是这份本事也足以让他倍感好奇。
北卫公只当无事发生,而众臣似乎对这位燮师傅的脾性也是颇为了解,皆是不以为意。
当北卫公夹起一块肉之时,饮宴宣告开始。
辰星早已饥肠辘辘,当即动箸,他夹起切的薄薄的舌片,放入口中,浓郁的肉香随着舌尖搅转而游走于唇齿之间,确是他这十几年来吃过的最好的滋味。
咀嚼之下,肉质细嫩之余却还稍显弹牙,细细分辨,肉香木料香料油膏蜂蜜的滋味层次分明,却又无比融洽,互相衬托且毫不冲突。
辰星虽觉得异常好吃,但你若问他好吃在哪,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资深的老饕此刻便会品评道:
烹世家不亏是烹世家,火头刀功皆是无可挑剔,肥瘦真宜,外焦里嫩。这羔舌切得也是恰到好处,每一片皆是七分,不差毫厘,多一分则显粗硬,少一分则欠嚼头。
果木与山核桃木的结合相得益彰,赋予了肉多变的烟熏风味,香料配比的更是十分讲究,辛辣为主调,咸鲜为基调,清爽为辅调,叫人回味无穷齿颊留香之余,久食而不觉腻。
最为绝妙的是,如此之多的配料,却并未喧宾夺主,丝毫没有掩盖掉肉独有的风味,反而是巧妙地烘托出了该有的特质,微微的膻味和果子的回甘实为点睛之笔,绝然是八荒中顶尖的上乘佳肴,是味蕾能体验到的终极享受。
辰星越吃越觉得妙不可言,不知不觉间一盘口条已然下肚,差点连筷子都吞了下去,却仍觉意犹未尽。
侍女上前撤下空盘,又换上了满满一碟烤肉,辰星依旧大快朵颐狼吞虎咽。
北卫公见他吃的尽兴,自己也来了兴致,介绍完了肉,便又来介绍这酒。
他端起酒樽,摇晃着酒液,道:“此酒名唤盈胸烈,是寡人的先祖落仪所创,此酒以夜暮林中埋于地下的野生山薯酿造,山薯表皮粗糙,内里厚实,恰合北人粗犷敦厚的外表,酒味内敛,含而不发,入口却浓郁刚烈,直来直去,暗合北人的朴实无华却内心似火的性子。盈胸烈并无南方的酒那般花里胡哨富有变化后味绵长,但这才是男人该喝的酒。戍北国一年只有夏秋冬三季,冬季与其他两季并长,若不是家家户户都靠着这盈胸烈,恐怕难挨过冬。对于从未喝过的人来说,此酒的最佳的喝法便是”
话音未落,立于辰星身侧的侍从,便一把将辰星桌上的酒樽给夺了过去,仰头一口饮尽。
北卫公眉头一皱,面色不满。
辰星看在眼里,忙起身抱拳道:“姊夫恕罪,我这侍从嗜酒如命,又素来敬佩北方男儿豪迈豁达的气度,听闻这酒的诸般好处,又闻不饮此酒非汉子,想必是勾起了热血和那肚里的酒虫,还请姊夫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辰月也急忙接道:“夫君切莫动怒,臣妾尚在穹隆山时,辰驷便是这般模样,见了酒便像是丢了魂儿,为此爹爹没少责罚他,他却依然故我,屡教不改,绝非有意顶撞夫君,臣妾以为,此责当归星儿承担,御下无方,理应受罚,当喝酒谢罪。”
北卫公听他姐弟二人如此说辞,又看辰驷跪在地上,一张面庞已被酒劲冲得通红,也觉有趣,怒气尽消,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辰星话已至此,我若与他为难,反倒失了北人的风度,便依你姊姊所言,喝酒赔罪。”
辰星松一口气,欣然道:“臣弟认罚。”
侍女上前为他更换新的酒樽,他却示意不必,自己斟了酒,也如辰驷一般仰头喝尽。
酒液入喉,似灌下了一道流窜的火,所过之处火烧火燎,辛辣之气从胸腹中涌了上来,直冲口鼻。眼泪登时溢出眼眶,流过了通红的脸。
辰星被呛得不住咳嗽,强自夸赞道:“好酒!”
北卫公笑道:“不必勉强,初喝此酒之人,难免不适,应当佐以冰屑饮用。”
早有伶俐的侍女以托盘盛着冰窖中取来的一方坚冰,用冰刀刮下了细细的冰屑,混合酒液一道注入了辰星的酒樽。
北卫公朝着辰星举樽遥遥示意,朗声道:“请诸位共饮此杯,为辰少主接风洗尘。”
两侧的陪客齐声道:“为辰少主接风洗尘。”言罢酒干。
辰星腹中火烧般的酒劲刚刚稍显平息,却又要举杯,又不能推脱,只好苦着一张脸,闭起气来慢慢啜饮。
此番倒是不难下咽,加了冰屑后,那火烧火燎的感觉的确减淡了许多。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变着花样的编祝酒词向辰星敬酒。
“辰少主丰神俊朗,且饮一杯。”
“咕咚!”
“辰少主年少有为,且饮一杯。”
“咕咚!”
“辰少主前途无量,且饮一杯。”
“咕咚!”
“辰少主海量,且饮一杯。”
“咕咚!”
“辰少主”
辰少主只想回家
北人尚武,不好丝竹管弦这等靡靡之音,是以席间并无歌舞助兴,却整好方便叙话。
借着酒兴,辰星再提以濯日相赠一事,北卫公一番推辞后委实拗不过辰星,终是收下了,珍而重之地托在手上,细细欣赏,双手抚过剑鞘上刻画的金乌雕纹,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没有男人不爱刀剑,尤其是名贵的刀剑,此剑若是八荒中排得上名号的神兵利器,此生可得其一,那便是死而无憾了。
北卫公贵为一方诸侯,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也不能免俗,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神剑,看样子,一时半刻是放不下了。
他停下了吃喝,众人自然不能再去对着辰星灌酒,只得端坐在远处陪他一同观赏濯日的风采。
落稷看罢了剑鞘,又去看那状如烈日当空般的剑格,看罢了剑格,又去看剑柄,看罢了剑柄,又去看剑镡
忽地,他握剑的双手一分,作势欲拔濯日出鞘。
“不可!”辰星看在眼里,急忙大喊。
可还是晚了。
晶莹剔透的剑身出鞘三寸,异光洒出,灼人的热气随即直扑落稷面门。
落稷突遇变故之下反应倒是神速,感到热浪的瞬间已是还剑归鞘,可颌下的细须却已然被燎的焦枯卷曲,焦糊味直冲口鼻。
“哈哈哈哈哈哈!”落稷手摸下颌,烧焦的胡须尽数脱落,却不惊反喜,“好你个辰星,神剑余威尚存,你不尽早告知,看寡人拔剑方才出声提醒,是想故意看寡人的笑话么?”
“小弟不敢,实是一时疏忽,还望姊夫莫怪。”辰星被他道破心事,却佯装无意。
实则他早已料定落稷必会拔剑,可仍想让这高高在上的北卫公吃个小亏,毕竟他身为穹隆山少主,他日注定继承家主之位,这濯日神剑历来便是辰氏家主专属之物,可父亲为了穹隆山长远的打算,不惜将濯日送给了落稷,致使他即便做了家主,也是个辰家史无前例的没有濯日的家主,如此想来,他少年心性加之心有怨怼,使些性子给落稷下个绊子却也无可厚非。
“夫君有所不知,这濯日本是至阳至刚之物,虽可纳世间所有光火化为己用,可若是不加催持,却也仅是散发着春日初升般的温暖,并不伤人,”辰月与辰星姐弟相知多年,岂会不明白弟弟的心思,生怕落稷动怒,连忙加以解释:“且持剑之人以己之炁催动濯日,即使身在光火之中,却也不会感到强光刺目,烈焰灼身。是以,濯日催动之时,阵外之人虽觉目不可视,酷热难挨,但弟弟却并不能感同身受,实在只是一时疏忽,绝非刻意捉弄夫君。”
“原来如此,那倒当真不能责怪星儿了。”落稷呵呵笑道。
辰月这一番担心倒是多余,落稷当下一心尽在剑上,即便当真被剑气所伤,也只会感叹这般神剑落入他手,高兴不及,又岂会生气。
辰月听得落稷并不生气,心下稍安,拿眼去嗔辰星,却见弟弟正嬉皮笑脸地向她吐舌翻眼,见他如此怪模怪样,宛如幼时一般,免不得勾起了儿时的种种回忆,如今一晃多年,久不曾见,姐弟情分却无分毫变淡,想到此处,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了一抹微笑。
正唏嘘间,忽闻落稷问道:“此剑如此霸道的阳火之力,凡品不能予它为鞘,想必这剑鞘也是不俗之物罢。”
“姊夫好眼力,所谓好马配好鞍,这神剑呐,自然得须神鞘方能敛其锋芒。”辰星连忙接过话头。
辰月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明摆着是要吊吊姊夫的胃口,卖起关子来了。
“哦?!此鞘如此神异,究竟为何?”无奈落稷偏偏吃这一套……
“姊夫且先仔细看看这鞘。”
“嗯……”沉吟声起。
落稷当真开始仔细察看。
“可有发现?”
“唔……此鞘触之如琉璃晶石,可见非木,却又轻盈中空,全无冰凉坚硬之感,是以是木……”
“然也。”
“再者,其色似碳,然而搓之无灰,手掌也无沾染异色,可见非碳。”
“姊夫英明!”
“八荒之大无奇不有,但能容火属神兵且可保自身不毁的不过寥寥,更难能可贵的是此鞘竟可完全隔热,这种材质莫非……”
辰星不答,仅以眼神鼓励落稷继续说下去。
“莫非是传说中的……”
落稷眼神一亮,心中已有了答案。
“扶桑木!”两人异口同声,随后相视一笑。
“姊夫果真慧眼如炬。”辰星不着声色的拍了一记马屁。
“哥哥好厉害!”落离见兄长得到了心目中大英雄的夸奖,喜不自胜。
“哼,至此方知么?”落稷平日里尽听弟弟在他面前夸耀辰星如何英雄了得,此时听得弟弟敬佩自己,虽然嘴上不屑,心中却十分高兴,不由得越发来劲。
“那这剑身……”落稷说着就要抽剑出鞘。
“姊夫不可!”辰星大惊。
“啊!对对对!险些忘了!”落稷同惊。
眼看着从辰星进殿起,两人从初始的暗中交锋化作了现在的谈笑风生。辰月心中大感宽慰,感慨道:“男人始终是长不大的孩子。”
“据先祖传下的说法”辰星开始介绍濯日的来历。
落稷正听得津津有味,却忽然在火光映照不到的立柱后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不知似有意,或无意,悄无声息地隐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处,唯独让他能看到。
那道身影似乎察觉到了落稷的注视,身形一晃,便从敞开的殿门中闪了出去,而门外驻守的侍卫们却是毫无反应。
落稷心头猛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