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穹隆北卫
北卫城在今夜暂撤了宵禁和酒禁,要塞般的城池中到处张灯结彩,形形色色的人们勾肩搭背,任凭久违的烧酒和灯火染红他们的面庞,放纵的人们让这座平日里戒备森严的城池中处处都充斥着节日般的喜庆。
对于一座抵御北荒魔族的前线要塞来说,这难得的盛况尽皆归功于辰星的到来,他以穹隆山少主的身份率领着由星组精英结成的队伍前来省亲,代表辰氏探望自己的姐姐——辰月——北卫公的妻子。
穹隆山辰氏,即使放眼整个中原,也可算是首屈一指的豪门巨擘,作为北卫公得以站稳人族一方霸主地位的最大臂助,代表着穹隆山到访的省亲队伍,他岂能不予以重视。
于是,北卫公亲率国中重臣出朝央门,在三十里外设下仪仗列阵欢迎。
除此之外,更准许戍北国子民举国欢庆,彻夜饮酒放歌,以示与民同庆的王家恩典,这才有了城中节日般的欢腾景象。
廷宴早已备下多时,一条条宰杀剥洗,收拾停当的羔子一字排开,架在殿外炙烤,正是戍北国圈养的——每年用于进奉踞央城人皇的,恰好时逢入秋,羔子将将足月,此时宰杀的羔子犹自挂着奶香,肉质肥瘦相宜,最是鲜嫩适口。
晾干的山核桃木与果木堆在一处,木上腾起火苗,火焰欢快地舔舐着肉,火候掌握的恰到好处。
北卫城中最顶尖的大师傅亲自掌厨,有条不紊地给羔子刷上油膏、桂花蜜、烧酒,然后将大把大把的香料娴熟地撒在肉上,更抓来一把不知名的果子搓碎后均匀地涂抹了上去。
不多时,油脂便如初春细雨般绵密,滴滴坠进火堆,火星纷纷扬扬,勾人心魄的香气随之远远飘溢,火星渐灭,然肉香愈浓,令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身份尊崇的贵族文武作为陪客,分坐在殿中两侧显是早已入席,可北卫公还是安排了心细貌美的女奴,先行将辰星等人安顿在了接待贵宾的雁停馆,待他们沐浴更衣稍事休息后再请入席。
宴席就设在北卫公与众臣议事的卫央殿,女奴们双手拢在袖中,踱着轻快而雅致的廷步,微微垂首,将辰星引入殿中。
辰星套着舒适合身的宽袍,踩在不知多少条麂子皮铺就的毯子上,脚下传来的绵软之感如踏云端。
他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着这座宫殿,与其说是宫殿,它更像是堡垒,殿墙由高长均为一臂的数千块青石混以糯米石灰砂浆砌就,十二根三人合抱粗细的立柱撑起了高不知几何的殿顶,垂下的吊灯与数不清的壁灯中升腾着火焰,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大殿四周的墙壁上与肩等高的位置,每三步便挂着一副刀剑斧盾,辰星甚至还从贵族们跪坐的鹿皮蒲团下,发现了压着的甲胄。
如此严密地布防,难怪可以一国之力抵御魔族数百年。单这一座宫殿的武装,便可以确保变起肘腋之时,顷刻间将手无寸铁的王公贵族打造成一支装备精良的队伍。
在这带有喜气的日子里,这些武器虽皆用红绸做了装饰,可依然难抵刀尖斧刃散发出来的锋锐之气,久看令人生寒。
辰星从殿中走过,不时向着那些朝他点头微笑的权贵们颔首还礼,暗地里却翻着白眼,他俨然对这些虚伪客套,又假惺惺的示好不以为意,却不得不顾及穹隆山少主的身份,应对需得得体。
北卫公落稷是个年仅廿六的年轻人,有着北方人特有的魁梧身型,高大却不显臃肿,身子即便笼在宽大的紫麟纹袍中,却依然难掩他协调而富有爆发力的躯体,他发色棕红,一张面庞略微泛青,轮廓宛如刀削斧砍,高额深目,唇阔鼻窄,不怒自威,当真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只是这张盖世豪杰模样的脸上,却生着一双狭长的眼,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了几分精明,但眯起时却略显阴鸷。
北卫公高坐在铁汁浇筑的王座之上,上身前倾,双肘置于台上,十指相扣抵着下颌,颌上的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端庄里透着慵懒,既不过分亲近,却也不显得疏远。
辰星走到座前见礼:“穹隆山辰星,见过北卫公。”
“内弟与我乃自家人,便免了这等繁文缛节吧,”北卫公含笑道:“一别五载,你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扯着姐姐袖子啼哭不已的孩子了,近年来,你的威名可是日日吵得我不得清净,可当真是年少有为啊,呵呵呵。”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北卫公似乎将“有为”二字念得稍显重了些。
辰星却未察觉,他脸儿微红,却面露得色:“姊夫说笑,我那些个微末名声,哪能入你的耳。”
“怎么,害臊不成?”北卫公调侃道:“年仅十六便夺了戍北国世家子弟十年一度的武魁,更择选门下精英一手建立星组,抓贼寇、诛大盗、弑恶兽,穹隆山在戍北的声望,可是因你而日益鼎盛啊,这一桩桩一件件,除了你姊姊外,可还有个小老鸹每日对着我的耳根子聒噪呢,是不是啊,落离?”
“啊!”
一声惊呼从坐在北卫公下首的十岁稚童口中传出,方才他正醉心地凝视着心目中的大英雄,忽闻兄长唤他名字,猛然一惊,茫然看向兄长。
“你这孩子,你兄长是人族的一方诸侯,戍北国的领主,中荒的北境之王,辖内子民数十万,麾下精兵猛将如云,更兼幅员辽阔,北起暮林南至穹隆山,皆是哥哥的领土,将来你可是要世袭哥哥公爵之位的,怎么见了辰星倒是这般痴迷模样。”北卫公面朝落离气恼呵斥,眸子却瞬也不瞬地乜着辰星。
“王兄教训得是,臣弟知错了……”落离被北卫公当众戳穿了心事,又遭呵斥,心下羞赧不已,小手捏着衣角,小脸更是红透了耳根。
“夫君,离儿年幼,不必太过苛责,想当初星儿也是这般,大了也就变了。”坐于北卫公身侧的是一名廿一芳龄的女子。
她脸蛋儿微圆,眉似弦月,鼻尖儿翘起的微小弧度显得俏皮又透着可爱,那一双眼睛在笑意中宛如一弯月牙儿,她的身子略显臃肿,小腹高高隆起,已然显怀。
劝过北卫公,她又转向辰星嗔道:“星儿一路颠簸劳顿,怎么还站着?快快落座陪你的大领主姊夫好好喝上一杯,五年前你尚年幼,姊姊出嫁时你没能喝上喜酒,这回可得补上,你不是一直在书信里说你年幼不懂事,当年踢打你姊夫的账得找个机会还么。”
“呵呵呵,夫人所言甚是,星儿怎么还站着,听你姊姊的话,快快落座,到了自家怎还恁地客气,难道非要我这姊夫行上一套待客大礼请你上座么。”北卫公随即摆手示意辰星坐在落离对面那张,特意留给他的空位上。
辰星虽然年轻,但身为穹隆山少主,又在外闯荡经年,见识多少是有的,自然从这一席话中听出了北卫公的言外之意,这是旁敲侧击地点出了对穹隆山近年来在戍北国宗族中一家独大姿态的不满,当下回道:“酒自然是要喝的,但临行前父亲有件东西定要我当面交给姊夫,心中一直挂记,酒也喝得不美,不妨了了我的心事,再行入席。”
“既是岳父交代,当然应以为先。”北卫公笑道。
啪啪!
听得北卫公应允,辰星两击手掌,朝殿外喊道:“呈上来!”
殿外应声走来一名身材魁伟,身穿贴身皮甲的中年汉子,他背后负着一方黄花梨紫檀木雕的长方匣子,快步走到辰星身边,先朝座上的北卫公和辰月弯腰行礼:“穹隆山星组辰驷拜见北卫公、大小咳,落夫人。”
“免礼。”
辰驷起身将匣子卸下,转交辰星,退后一步躬身立在了他的身后。
“这是岳父大人给寡人的么?”北卫公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道:“且打开来看。”
辰星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红锦的内衬,匣内枕着一把七尺长的双手阔剑,灯光映入了剑上如烈日焦阳般的剑格,似其中流转着火。虽未出鞘,但端重威严之感已直扑面门。
北卫公眼中透出惊喜与不可置信。
“姊夫,可否?”辰星将名贵的紫檀木匣随手丢在地上,双手握住剑柄,辰驷上前箍住剑鞘,两人猛然反向使力。
“锵!”
不等北卫公回答,雄浑的龙吟之声顿时钻入众人耳朵,盘旋在大殿之中扶摇直上,似欲破顶而出。
愕然间,众人定睛去看那剑,火卷流云般的剑锷下,是宽逾一掌的双刃厚脊的剑身,微显淡蓝的剑身如水晶琉璃般晶莹透亮,辗转间每有异光巡回流转,这本不是八荒应有的材质。
嚯!
贵族文武无不霍然起身,他们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这把剑,惊呼声脱口而出。
“这这是?!”北卫公强自镇定,但颤抖的声音却将他的狂喜揭露无疑。
“穹隆山至宝——与染月、缀星齐名,不,凌驾于它们之上的——濯日!”
辰星费力地将濯日竖在胸前,炁灌剑身,一咬牙关,低喝一声:“斑耀!”
穹隆山三剑绝之首的斑耀应声发动。
亮如白昼的大殿忽地一暗,墙壁头顶的灯光皆受牵引,化作丝丝缕缕的流光如涓流般汇入剑身。
贵族们纷纷骇然起身,冷汗霎时间浸透重衫。
濯日急剧颤抖,直欲脱手而出,豆大的汗珠如骤雨般滑过辰星笔挺的鼻梁,在鼻尖汇成一道水线淌下,他的腮帮鼓胀得老高,显在勉力硬撑。
而濯日剔透的剑身却是越来越亮,起先似暮色,渐而似昏黄、似晨光、似骄阳!灼热的炁浪催的这偌大的宫殿如坠盛夏,白金色的光盛放的肆意、张狂,如同殿中升起了一轮太阳。
殿中的人们被这强光耀地睁不开眼,紧紧合上眼皮也无法完全隔断,他们不得不以衣袖掩面,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护驾!护驾!”目不能视中,有宦官慌乱而歇斯底里地呼喊。
侍卫们疯狂地试图涌入殿中,却是无可奈何,徒劳地圆睁双眼,却只能看见白茫茫地一片,扑扑腾腾地在门前接连跌倒。
北卫公修为高深,早已调转真炁注入双眼,可即使眯着眼睛强忍着刺痛之感,亦是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辰星的身影仍在原地,并无其他举动。
“星儿,够了。”是辰月的声音。
剑还鞘,满殿的剑光霎时消散,灼热的气温也随之降下。
“好!好!好!不愧是八荒火属四大神兵之一,含而不发却已有此等威势,果然真不负盛名!”北卫公起身抚掌大笑,对辰星此等可视为僭越的行径竟似毫不在意。
落离更是不顾双眼红肿宛如桃李,强忍痛楚痴傻地望着辰星的方向,满脸皆是敬服与崇拜。
“还请姊夫与诸位恕罪,王公座前舞弄兵刃实在失礼,只是临行前家父嘱咐我,务必让天下人识得濯日之威,也要让天下人清楚我婿落稷于辰家重有几何,”辰星喘息良久,欠身赔礼后方道:“只是辰星不才,濯日于我手中所能施展出的威力十不足一,又兼我天资蠢钝,只能想到如此欠妥的法子完成家父所托,再向诸位赔礼。”
“岳父大人重寡人之意,天下皆知,这穹隆山镇山至宝贵重万分,可与岳父大人的掌上明珠相比,又何足挂齿,穹隆山早已将宗门至宝下嫁寡人,何必再献重礼,”北卫公敛起眼神中的炽热,重新坐下,单臂揽上辰月的肩,云淡风轻道:“再者,濯日现世至今便是辰家家主代代相传的神兵,岂可因岳父对寡人的抬爱,坏了穹隆山的规矩,寡人虽不舍,可星儿还是把剑拿回去吧,况且,你身为辰氏少主,此剑本该是你的。”
“姊夫莫要为难我,我若是拿了此剑回去,怕是连山门都不进不得了,况且姊夫岂是外人,说句厚颜高攀的话,姊夫也是辰家之人,又何必分个彼此,”辰星朗声道:“家父将濯日献给姊夫除了表明落辰乃一家之亲外,还有另一层含义,濯日历来便是辰氏家主的配剑,今后姊夫有令,辰家上下莫敢不从,唯北卫公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