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族祖巫
他抱着上任祖巫的遗体枯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也不知道很久究竟是过了多久,时间在他身边似乎停止了流动。
他只知道在起身的时候,身体竟又不听使唤了,便下意识的觉得:祖巫又对我施咒了。
可转过念来才发觉,祖巫在他怀中依然保持着死时的姿势,只是尸身都已变得异常僵硬了,而他自己,也因为久坐而僵直的动弹不得。
古那歧挣扎着起身,血液也因他的活动而恢复了流动,只是这种由凝滞到流通的酥软麻痹之感,实在让他难以忍耐。
好不容易恢复之后,古那歧便抱着前任祖巫的遗体攀上了圣池。
没有仪式,没有祭典,没有念念有词的悼文,只是轻轻一抛,遗体落入圣池。
无声无息,不起波澜,不泛涟漪。
血水像是张开了温柔的双臂,轻柔地将祖巫的遗体纳入了怀抱,缓缓的把他沉入了池底。
这便是魔族自祖巫现世以来,有别于专为贵胄设立的天葬,而仅仅流传在巫觋间的葬礼——血葬。
巫觋们相信,圣池之血会接纳他们的肉身,洁净他们的灵魂,并带着不染凡俗的他们魂归神所,去到血神身边。
看着血面在祖巫沉下后慢慢合拢,古那歧抬眼看向神像,那神像笑容邪魅依旧,似也在垂首回望着他。
古那歧冷冷地打了个寒噤,明知不该,却不由自主的去想:祖巫死后,灵魂真的去到血神身边了么?
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年幼时与其他孩子围坐在一团,听部中大巫讲过无数遍的祖巫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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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巫现世于上古元年,其时,六族鼎立于八荒的形势刚刚稳固。
可不想,魔族竟在此时迎来了灭族之灾。
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严冬,北荒笼罩在冰封雪冻中足足过了十载,朔风凛冽,积雪盈胸,天空终日晦暗阴霾,不见天光。
魔族众生在这恶劣的环境下,豢养的牛羊家畜早已杀绝,又把整个北荒以东的魔界翻了个底朝天,藓皮猪、石角羊、穴鼠能下肚的东西也已搜刮干净,吃了个精光,甚至连蚯蚓蚁卵也挖来果腹,可冻死饿死者仍日益增多,面对不知何时止息的天灾,魔君下令举族南迁。
于是,散落北荒各处的魔族族众浩浩荡荡的汇于大都,由魔君亲领,向着南方中原人族地界行去。
疾行数月,不见活物,一路上只得饥食草根,渴饮雪水,所过之处一片虚无,族众频频丧生。
可幸却又可悲的是,死者的尸身成为了生者活下去的希望,待到后来,族众所渴盼的仅仅只是比他人多活半刻,只因多活半刻,便是生者与食料的天壤之别。
世间最为哀绝凄厉的惨剧在这支南迁的队伍中不断上演,正当魔族陷入绝望之时,人族北方边陲与魔族之间的交界——夜暮林——终于遥遥在望。
绵延不绝的山林之后,便是人族北方重国——戍北国。
魔族此番前来,但求觅食果腹,躲避严寒,挣脱灭族之祸。
可魔族若倾全族之力挺进夜暮林,人族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场血战确是在所难免。
前是重兵把守的边防要塞,后是有死无生的凛凛天灾,魔族连月赶路,疲乏不堪又饥肠辘辘,岂有余力接战,等待他们的唯有灭族的命运。
前进是垂死挣扎,后退是坐以待毙,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骄傲的魔族战士。
相较之下,进与退却也并不难以抉择。征战至死才是魔族光荣的归宿,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于疆场。
魔君的战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遥遥指向夜暮林,一场自取灭亡的战役,即将打响。
这时,一只鹿从森林中走了出来,魔族战士冲锋的脚步立时刹住,生怕惊扰了它。
面对着涎水流淌成河的众魔,这鹿竟然并不惧怕,反而迎着头走了过来,牠闲庭信步,优雅从容,径直来到了魔军阵前。
魔军虽然不明就里,可送到嘴边的口粮,岂有闭嘴的道理?
早有按捺不住的战士冲上前去,一手卡住了鹿修长的脖颈,鹿却并不挣扎,随着手掌加力收紧,鹿随即毙命,可从始至终,牠却连本能而产生的抽搐也未曾有过。
按魔族规矩,猎场上,谁抢到便是谁的,魔君也不能例外,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好运的家伙大快朵颐,干咽口水。
方至此地,便有收获,这无疑是个好兆头,正当众魔急不可耐,直欲冲进林中之时,又见两头鹿从林中走出,与先前的那只一般模样,呆傻地向阵中走来,甚至对眼前同类被撕而食之的血腥一幕也视而不见。
众魔顾不得诧异,一拥而上,转眼间将牠们分食了个干净。
一头、两头、三头、四头越来越多的鹿从夜暮林中走了出来,除了鹿,还有彩雉、野兔、林蟒、山猪甚至熊罴虎豹夹杂其中。
然而,蟒不吞雉,虎不扑兔,熊不捕猪。
此刻,这些平日里泾渭分明的猎物与猎手竟奇迹般的和谐共存,如一只规模庞大且纪律严明的军队,列阵完成着共同的使命,只为了冲向魔族族众的——腹中。
魔族军中一片欢腾,哪里去管这异象缘由,乱哄哄地冲将上去,片刻间,便沉溺于血池肉林之中。
血腥惨烈的景象已然震撼人心,却还远远不及生灵们络绎不绝,前赴后继,慷慨赴死那般蔚为壮观。
数十万魔族族众,数十万飞禽走兽,以掌与皮、齿与肉、喉与血为联系,彼此交融在一起,天地间一时竟仅剩下咀嚼吞咽之声,这声音振聋发聩。
这场野蛮的飨宴来的声势浩大,去的渺如云烟,唯有累累白骨与殷红血渍以及魔族族众切实的饱腹感证实着这一切并非虚幻。
横跨方圆百里的屠场正中心立着一名魔,显得与众魔格格不入,魔君早已注意到了他,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魔君的心中便立时腾起了挥之不散的怪异感。
怪异感来源于此魔的装束,却又不止于此,他罩着件覆盖全身的黑羽长袍,其上缀着明灭不定的血色铭纹,一张无异于寻常魔族的普通面庞,却透着邪异的神圣,显得违和却又融洽。
越来越多的魔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了他干净的双手与唇颊,周围的族人无不浑身血污,只有他,洁净无比。
当数十万双眼睛汇于他一身时,他挥手一招,一头鹿便从背后的林中现出了身影,闲庭信步,优雅从容,如第一头鹿那般缓缓走了过来,径直停在了魔君的身前。
魔君惊诧至极,他抬起手来,颤巍巍地抚过鹿光滑的皮毛,鼻中嗅到了牠身上浓烈的腥臊气味,与四周弥漫着的死气沉沉的血腥味迥异,那是生命独有的味道。
鹿动也不动,似是一具温软鲜活的石雕,抚过鹿颈时,魔君的手掌骤然加力,鹿悄无声息的死去。
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惊惧莫名。
一个人,举手投足间,便可使数十万生灵义无反顾的坦然赴死,这是何等伟力,不由得他们这群即使以剽悍凶狠,悍不畏死而闻名于八荒的魔族战士不感到畏惧。
他们悍不畏死,却怕死的毫无意义,死的无力抵抗,身后的天灾他们无力抵抗,所以他们畏惧逃离,而眼前此魔,却似乎比天灾更加可怖。
但此魔似乎对他们并无杀意,至少在魔族,并不存在断头餐的传统,观其外表,他应该也是个魔。
无可否认的是,他凭借一己之力,解了一族的灭顶之灾。只是手段太过匪夷所思,即使是亲眼所见,众魔一时间也难以接受。
可魔族毕竟是强者为尊的种族,此刻心中都已认他为主。
此魔抬手遥指北方,数十万颗头颅不约而同地转向他手指的方向,那是他们的来处。
来处,乌云尽散,来处,晴空万里。
来处。
天灾不见。
随后,此魔严词拒绝了魔君的禅位之举,称大君才是得血神眷顾的魔族唯一主宰,而他只是匍匐于血神座下的一名仆从,此番前来,只为带来血神的恩泽,岂能在这八荒一隅称王。
魔君无奈,只得收回成命,命族众收拢骸骨,即刻回返,并于荒原深处筑圣殿,立神像,奉此魔为祖巫,世代侍奉,不得违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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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那歧望着神像,渐渐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眼神不再困顿迷惘,他从祖巫的传说中受到了启迪,已在迷途中辨明了方向,也找回了年幼时最初的坚守。
他也曾是血神虔诚的信徒,也曾无数次的跪拜在黄昏的天空下,朝着似血的夕阳奉献鲜血,任由血液从指隙间流下,不求回应,也没有回应,但却从未放弃。
可不知从何时起,缘何故,自己舍弃了信仰,终日浑浑噩噩,庸庸碌碌。
也许是因为血神对他的虔诚视而不见,让他心存置疑;也许是因为年岁的增长使他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俗,不该抱有幻想。
总之,他抛弃了血神,也抛弃了自己。
此刻想来,过往与今日的这些看似荒诞不羁的经历,已在冥冥之中为他铺陈了道路,一条成为祖巫,靠近血神的道路。
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血神将他的虔诚看在了眼里,从未将他放弃,他只是自己放弃了自己。
祖巫的话犹在耳边——日后加以磨炼可成器。
这话使他备受鼓舞,胸怀激荡,陡生豪气,忍不住纵声长啸,啸声回荡在空旷的圣殿中,弥久不散。
他抓起了苍白骨杖,正了正巫袍的衣襟,这才发现,袍子上已缀满血色铭纹。
他大踏步走出殿门,背负着千年之期寻觅天魔,带领魔族一统八荒的使命,再不回头。
魔族,已分裂了太久了。
只是他未曾想过,死去的四巫在儿时又岂会比不上他的虔诚,他曾经选择了放弃,而他们却一直坚持着到底,血神本无理由对他青眼相加。
殿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殿内与殿外的两方世界。
也隔绝了昔日的荒原咆哮部大巫古那歧与新任魔族祖巫的一切关联。
同时也隔绝了殿内与殿外的两种景象。
殿内,一串血泡自池底升起,破碎时发出的轻微声响,被殿门关闭的轰鸣死死压了下去。
殿外,月朗星稀,祖巫意气风发地冲入了荒原深处茫茫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