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原圣殿

  上古648年7月15日,北荒,魔族,荒原深处。
  来自荒北的朔风嘶吼着刮过,乌云低垂彷如曳地,黑如染墨,似是预兆着浩劫将至。
  连凶悍的北荒朔狼也畏于这等末日景象,不敢迈出穴窟半步,匍匐埋首,呜呜低咽。
  可这阻挡不了祖巫的召唤,于是,荒原上有五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赶来。他们逆着狂风,踏着被狂风压倒近乎伏在地上的长草稳步前行,最终汇于一处。
  队伍显得无比怪异,每支队伍都是一个圈,构成圈的是八个赤裸着上身,下着骨甲兽皮,身高相等高逾一丈,体型健壮修长的修罗。
  修罗肤色玄青,白齿乌唇,四颗尖利的獠牙紧扣下唇,眼窝深陷,而眉骨额头尽皆高耸,他们的额头生有指厚的乌青骨甲,骨甲表面遍布刻痕,每个修罗的额纹皆不相同,额上又生双角,或笔直朝前,或弯曲向后,或分于两边,各不相同,额甲之后是一头深灰长发直垂腰际。
  修罗们比肩接踵,彼此紧密相连,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漆黑无白的眼眸警惕的扫视四周,发出摄人寒光。
  五个圈的中心分别站着五个身影,身着兀鹫羽袍,面孔隐在低垂的兜帽里不可见得。与修罗相比,他们瘦长的身型却显得略为低矮。
  “距五部祭典为时尚早,祖巫何故传我等此时前往荒原圣殿?”此言从居中的圈中传出。声音听起来不大,但狂风的呼啸却不能将其掩盖,说话者也毫无声嘶力竭之态,似是毫不费力。
  “辽鹰送来的密函上只字未提,只叫我于十日内赶至圣殿,这荒原幅员辽阔,又是圣地,入荒原则禁坐骑,少说也得行上五日,我阅过函文便即刻启程,路上跑死朔狼六七头,这才将将赶到。”居左的圈中回道。那声音恍若雷鸣,压过狂风稳稳递了出去。
  “祖巫常年居于圣殿,侍奉神明,聆听神意,非我等可以揣度,不如速速赶至圣殿,彼时自会揭晓。”左近的圈中提议道。
  “也好。”众魔应允。
  言罢,五支队伍加紧脚步,逆着狂风如飞般掠向荒原深处。那呼啸的朔风似是动怒,竟又疾了几分,却未能对那一道道飞掠的身影造成半点阻碍。
  行了半日,远方的圣殿遥遥可见。圈中五魔各命修罗部众驻足等候,不可踏前半步。
  荒原圣殿是魔族祭祀、沟通神明之所,若非五部祭典,唯有各部的大巫方可接近,而若要进殿,还需得到祖巫许可。
  五名大巫缓缓来到殿前,一字排开,脚步轻盈的不带一丝生气,连长袍的下摆划过草地都显得寂然无声,似虚空中飘荡的灵。
  那荒原圣殿呈塔型,上窄下宽,在阴沉无光的天幕下泛着森然的白,细观之,高达千仞的圣殿竟由一具具骇人的骨骸堆砌而成,骨骸的类别林林总总,有鸟有鱼,有人有兽,不一而足。
  五部大巫神情肃穆,双臂前伸,肘部弯曲使指尖朝天,宽大的衣袖随之滑落搭在上臂,露出一双双枯瘦的手掌,手掌皮肤枯皱如苍龄老人,色呈青黄,手指似箸但骨节却异常粗壮,指甲锋锐厚实,暗红的颜色犹如凝固的血。
  他们嘴唇翕动,念念有词,一句句古奥艰涩的咒语飞速流出,却不显急迫,奇异的韵律环绕着诡异的圣殿,透出一股另类的神圣之感。
  约摸念了一炷香,晦涩难懂的咒语接近尾声,惨白的圣殿骨壁上竟有血色咒印渐渐亮起。这时,咒语由低吟转为高亢,由高亢变为嘶吼,吼声压过风啸远远传去,远在数百里外的修罗竟能听到这嘶吼,纷纷面露虔诚之色,朝着圣殿方向拜伏。
  随着最后一声咒文颂出,五部大巫尽皆高举双臂,曲指为爪,狠狠刺进自己的胸膛,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五巫合掌为皿,盛装流淌的血液,随后双手高举过顶,屈膝跪地,两掌打开只以两腕相抵,呈奉献鲜血之姿态。
  圣殿骨壁上的血色咒印正在此时忽然变得光芒夺目,连圣殿上空的一方黑云都映出了一抹血色。
  五巫捧中的血面渐渐下降,却非滴落,似是神明显灵接纳了祭品,张开了无形的口,无声地啜饮着供奉,直到涓滴不剩。
  五名大巫胸口上瘆人的血洞随着捧中鲜血的消失不见了踪影,不仅如此,本应因为失血而更显蜡黄的肤色,反倒是淡了黄色显得更青了一些。连枯瘦如柴的双手,也平添了几分丰润,当真是奇哉怪也,也许,这便是一道神迹。
  献祭的仪式终了,笼罩圣殿的血光渐渐消散,似是不曾出现。
  “苍角部、怒齿部、碎颅部、沸血部、荒原咆哮部大巫奉上吾血,以耀吾神,”大巫们朗声报上己部名号并起誓:“神纳吾血,允吾为仆,请祖巫赐我等面见神颜!”
  咯吱!咯吱!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巨大的骸骨殿门应声而开,似是不知名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直欲择人而噬。
  五巫见多不怪,起身步入殿中,一股浓稠的彷如凝为实质的血腥气立时将他们裹住。但见一方巨大的血池居于殿中,呈八边形,池壁高逾七尺,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着巴掌大的铭文符号,不知其所意。
  蜡烛在池沿上无声的燃烧着,烛光血色映红了立在血池正中的神像。
  那神像通体玄青,非石非玉,却隐隐透着肌肤的质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面生三目,睥睨众生,瞳眸猩红巩膜漆黑,唇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笑意勾魂摄魄,栩栩如生,望之令人心下不安。
  神像体型高大健硕,裸露的胸膛臂膀肌肉虬结,腰间绑着龙筋紥成的腰带,下着龙鳞裙甲,双臂前伸,掌作捧状,有血顺着掌缘滴滴坠落。
  五巫得进这圣殿之内少说已逾数十次,然每次面见血神法身,仍摄于其无上神威,心中惴惴,当下便立行三拜九叩大礼。
  一道佝偻的身影自烛火映照不到的阴影中颤巍巍地走出,手中拄着一杆等身高的枯骨巫杖。
  五巫抬眼望去,但见一个面颊凹陷,鼻如鹰喙,须发花白,双目之中尽是惨白的魔族老者,老者肤色青灰,套着一身缀满了血色铭纹的宽大兀鹫羽袍,晃晃荡荡的犹如裹住了一具骷髅,此人正是祖巫。
  “五部大巫,拜见祖巫。”五巫伏身齐道。
  “起来罢。”祖巫身型摇晃,似是每一步迈出都榨干了骨缝中的最后一丝力气,但速度却出奇的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立在五巫面前,声音暗沉嘶哑:“此次唤尔等前来,有要事知会,”
  “请祖巫示下。”五巫起身垂首而立。
  “六族夺魄一役过去已三百年,我魔族元气大伤至今未复,十日前,老朽入圣殿命烛堂,本想观我魔族气数何日复兴,却不想,掌我气数之命烛黯然摇曳,烛火逾渐微弱,我的命数恐不足十载,我命事小,然血神膝下不可少了侍奉,血神神旨不可无人传度,遂老朽将从尔等之中择一大巫承我衣钵,待老朽魂归神所之后,代我履职。”
  祖巫顿了顿,空洞的眸子似是在五巫隐在兜帽里的脸上挨个儿转了一转。
  接着道:“老朽身担魔族祖巫至今已六百余载,占卜之术在这八荒之内纵无第一,也相差不远了,然魔族的命数我却看不透,卜不着。想来使寻常之法窥探天机卜一族之命数终不可行,唯有启用禁法,以我所剩的这十年寿元卜这一卦,所以唤尔等前来做个见证,以免卜出结果,却无人得知。”
  “祖巫巫卜之术冠绝八荒,他族岂能比肩,我魔族得祖巫乃血神恩赐,万望祖巫珍重,切莫轻生啊!”苍角部大巫言罢,声泪俱下,伏地不起。
  “喀塔所言甚是,我魔族有祖巫在,何愁来日不兴,祖巫切莫行那禁忌之法,留得贵体,率我魔族一统八荒指日可待啊!”怒齿部大巫捶胸顿足,涕泗横流。
  祖巫枯皱的脸上竟闪过一丝讥诮,冷笑道:“喀塔、布达,老朽性命既如此贵重,失我而魔族难兴,为了魔族的兴盛,不如你俩作为牺牲,代老朽付出寿元卜这一卦如何?”
  “这……”二巫顿时呆愣当场,面色阵白阵青。
  “祖巫,祖巫!我愿为了祖巫,为了魔族,祭出十年寿元,只愿祖巫长命百岁,魔族万古长存!”碎颅部大巫昂首挺胸,慷慨激昂。
  “祖巫,我愿献出寿元二十载,一测魔族运道,二换祖巫命数,以我命数作抵,愿保祖巫寿与天齐!”沸血部大巫言辞恳切,信誓旦旦。
  “多谢二位好意呐,”祖巫饶有兴致的看着二魔,道:“察耳哈、巴勒图,尔等巫术、修为自觉比我如何?”
  二巫闻言惶恐,只觉被祖巫惨白的眸子一扫而过,魂灵都似一番战栗,忙道:“小巫巫术低微,修为浅末,不及祖巫之万一。”
  祖巫嗓中挤出一阵尖笑,声如老鸹,厉声道:“老朽所述之禁法,是以近千年之修为为本,佐以施法者全部寿元,方才推演出一丝窥得天机的些许机会,尔等既说道行不及老朽万一,那么你们自己算算,给老朽几条命才够啊!”
  噗通!噗通!
  两声闷响,察耳哈、巴勒图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体若筛糠,告饶道:“祖……祖巫,请恕小巫无知,口出狂言,请祖巫降……降罚……”
  祖巫哼了一声,便不再予以理会。
  二巫立时噤若寒蝉。
  “古那歧,你怎么说?”祖巫将白眸钉在荒原咆哮部大巫的身上,冷冷问道。
  “巫者,上遵神意,下传神旨之职也,一身所习,若不能侍神、奉神、转达神谕恩泽我族者,何以为巫,”古那歧感受到了祖巫印在自己面上的冰冷目光,语调中夹带着一丝颤抖:“若以我百年命数,换得魔族一日昌隆,则不愧我为巫数十载之所学。”
  “呵呵,说的倒是好听,即是如此,你便浸入这血池之内,以你寿元助我卜出此卦,若你侥幸留得性命,我便传你祖巫之位,授你古巫密典、苍白骨杖和我毕生修为,”祖巫似是不信古那歧所言,神色不为所动,转而对其他四巫道:“尔等如他一般,莫说老朽偏袒于他,不给尔等机会。”
  “为了魔族!”古那歧心中暗道。
  踏踏踏……
  脚步声响起,起初略显踉跄,而后不疾不徐,古那歧稳步向血池走去。
  四巫看他走向血池,心下犹疑不定,暗暗抬眼去瞄祖巫神情,却不见神色变幻。
  “看来祖巫心下已将古那歧定为传人,想必不会害其性命,又笃定我等慑于丢命之说,不敢入那血池,故布疑阵,好叫古那歧失了对手,得传那诸般好处,定是如此。”
  想到此处,四巫料定血池之中必无凶险,又有祖巫传承、苍白骨杖、古巫密典的莫大诱惑,眼看古那歧已越上池沿,而祖巫神情竟略有安定之色,心下立时再无疑虑。
  “哼!岂能让你得逞!”四巫决心已定。
  噗咚!噗咚!噗咚!噗咚!
  但见四巫各展身法,翻转腾挪,一道道虚影犹如鬼魅,又似疾光迅雷,争先恐后,须臾间便已跃入池中。
  血水堪堪及胸,四巫的大半个身子尽皆没入池中,却并无任何不适之感,将才稍稍宽心,暗自庆幸自己未因祖巫的虚张声势而被吓退。
  突然,血面翻滚犹如鼎沸,四巫惊惶之下,直欲淌出血池,血水中却涌来四股激流,纷朝他们袭去,激流如有生命般翻涌而起,凝成四条血浪劈头砸下,四巫顿时消失在血面之下。
  “呜呜呜呜呜!”
  紧接着,四声合成一声的闷声哀嚎响彻圣殿,只一瞬,便戛然而止。
  再看血池,波澜退去,涟漪不起,却哪有四巫的身影。
  若不是凄厉的回声仍在殿中弥留不散,不禁让人怀疑方才的一幕可是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