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相逢 二
已经不记得死过多少次的两个人，身心俱疲的回到这场恶性循环的起点。
“我已经没法再死一次了。”东方澈从篱笆上如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
恐怖正蚕食着他们。
青玄蹲在地上喘着大气。就在这短短的三天里，他们已经经历了无数种离奇的死亡，也曾想过逃脱，甚至是反抗，可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东方澈咒骂着卖给他半卷残卷的古董商人，翻过身，闭眼点燃了最后一张画着诡异图案的黄纸，再次睁眼，本应带他回到人界的咒语没有任何作用，欲哭无泪的又闭上了双眼，等待下一次死亡降临。
青玄蜷缩在东方澈的身边，侧脸望着天空中的日月，迫切的想要结束这一场猝不及防的厄运。突然她想起自己被黑烟拉进这个世界时，天空中出现的那个漩涡。她焦急的寻找着，明晃晃的太阳刺的眼睛生疼，徒然攀升的气温和咸湿的海风在小石子震动的沙沙声中让人惴惴不安。不过须臾，巨兽的吼叫如期而至，刺破苍穹。
“我好不容易才从一个牢笼中走了出来，没想到又掉进了另外一个。”
东方澈侧过脸，紧紧拉住青玄的手，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周遭一切很快被淹没在喧嚣中，巨大的噪音刺激着耳膜里每一根细小的神经，东方澈用唇语告诉青玄，“别害怕。”
青玄钻进他的怀里，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一起，缩成一团。
他已年满十九岁，是天龙族血脉，这般大的皇子按理说早应有了婚配，若无婚配的，也都有几个合心意的婢女照顾起居。可他，年幼被废黜太子之位，不得人皇宠爱，在宫中倍受冷遇，八岁便被母后送出宫外，终日的苦修，足足伴了他十年，对于男女之事，不敢奢想。
他的下巴抵着青玄的发髻，用身体将她护住。青玄的耳朵正好贴在东方澈的胸口，鼻息中传来他衣物间的气味，似有若无的体温，发酵的情绪伴随着东方澈逐渐加快的心跳让青玄怦然心动。那一丝丝微弱的悸动，如琴弦被波动，在灵魂的深处荡起一层涟漪。
突然，所有的嘈杂在这一瞬凭空消失，时间戛然而止。
青玄坠入了一场梦中。
眼前出现一束白光，她看见光影交错处一个身着红绸衫的女子，背着一架浅色古琴，拉起自己朝向光的来处跑去。她唤自己一声“玄儿”，在一个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的地方，用力的将她推了进去。
清醒后的青玄，发现自己立在竹屋外的院中，眼前的东方澈跳下篱笆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青玄也伸手紧紧的抱住东方澈。因为恐惧，两人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良久，一阵清风吹过，青玄觉得有人在拽自己的裙摆，低头，小不点儿一脸费解的看着院中的二人。
“东方？”青玄悄声唤道。
“嗯？”
“好像没了？”
闻声睁眼的东方四下仔细的观察着，怀里的青玄突然羞红了脸，道，“你先放开我。”
两个人的脸一路红到了耳根，良久，东方澈尴尬的挠挠头，发现火折子和黄纸符竟然还在自己的衣袖中！
在烧毁了最后一张黄纸符后，尽管后来无数次的复活，这些东西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看着袖中取出的完好无损黄纸，这三天发生的一切让东方澈匪夷所思，察觉那一场噩梦似乎已然终止，他提议再次尝试离开紫竹林。
两人立在小院中央，青玄将小不点放入孟婆所赠的锦囊中，背着古琴从背后抱住东方澈。
“你闭着眼睛，千万不要松手。”说罢，闭眼点燃了符咒，金光乍现，时空扭曲，转瞬间他们已经离开了紫竹林，成功返回人界。
“我们成功了么？”
青玄不敢睁开眼，头紧挨着东方澈宽厚的肩膀，双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衫。东方澈呆呆的愣在原地，紧张感消失后，他才感觉到青玄柔软的前胸紧贴着自己的身体，顿时有些口干舌燥。
“我说你们这对小情人儿，还要在这儿抱多久？”
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青玄瞪着大大的眼睛，转身，一个风度翩翩的紫衣男子正立在不远处的一片树荫之下看着自己，他满眼桀骜的笑意，如穿过树梢的淡淡日光般耀眼。
清爽的微风拂面而过，鸟兽虫鱼的声音夹杂在和煦的阳光中，青玄都能一一听见，“这里，便是人间么？”
“你这个卖假货的！我还没有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东方澈见苏诺靠在树枝上满面春风，目神变得犀利，他想起了自己连日来的遭遇，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你？我没有名字的么？还是我的名字太好听了，你怕一叫我的名字就会爱上我？”说罢，走到青玄身边，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你来的，竟比我预计的要整整晚了一个时辰，看来我是越老越没用了。小青玄。”
“你认识我？”
苏诺靠近她，青玄的紫葫芦微微震动。
“我不但认识你，我与你娘亲更是旧相识。想当初你呱呱落地之时，我还亲手抱过你，当时你也就这样小。”男子伸出手比划着。
“……”
青玄一时语塞，心想我呱呱落地之时，距今已有十数千载，眼前这个人，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竟然这样夸口?
东方澈将青玄护在身后，“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黑心商人，殊不知你还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语罢，扔出几颗烟雾弹，拽着青玄想要匆匆逃走。
“等等……”青玄拉住他，挥袖拂去浓烟，低声对东方澈说道，“他知道我的名字，说认识我娘的话应该也不假，而且我的葫芦在他靠近时，微微震动，有所感应。我自幼丧母，兴许从他那里能知道娘亲的事情。”
“可是，他若是在骗你……”
青玄莞尔笑道，“即使这样我也想试试。何况我一无所有，不怕他来骗我。”
东方澈暂时醉在这笑容中，呆傻的立在原地。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等在这里？”青玄转而向苏诺问道。
“在下姓苏单名一个诺字。我在此处等你，并没有原因，也并非有任何目的，如你所说，你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可让我骗得。我来，是命运使然。”
“命运……”青玄自语道，“我自忘川而来，无牵无挂，原本只是想看看这大千世界，可是途中受人之托，需先去帝都皇城一趟。你可识得去帝都的路?”
帝都?
东方澈已有整整十一年没有回去过了，如今想到从前，心尖依旧犹如刀割。
“若是去帝都的话，这位东方公子可是非常熟悉啊。”
东方澈狠狠的瞪了苏诺一眼。
青玄转身满眼期许的望着东方澈说道，“东方你能带我去么？”
“我……”东方澈犹豫道。
往事历历在目，不知帝都可还有他的半分容身之所。
青玄见他双目蒙尘暗淡了下去，伸手握住了东方澈有些颤抖的手，关切的问道，“东方？”
东方澈蹙眉，牵起青玄的手，“我们即刻启程。”语罢，走向丛林深处。
郁郁葱葱，飞鸟走兽，这里有黄泉所没有的一切。稀松的点点日光，穿透树枝叶片，夹杂着花草土壤的馨香，让人迷醉的气息，是此生从未有过的自由和欣喜。青玄沉醉其中，如饮得一口陈年好酒，绕于齿间，经久不散。
苏诺并未言语，只一路紧跟着，东方澈多次为难，他也只是用几句玩笑搪塞过去。一行三人，一路向南行。东方澈刻意想要绕过北方贫瘠之地，可是不知为何途中会被瘴雾所迷，三人失了方向，一路继续向南，竟走入了一片沙漠。再回头，退路全无!
苏诺与东方澈面面相觑，怎么会踏入北境地界？
自妖姬降世，佞臣掌权，为祸苍生，人界大乱。近十年，自长林以北之辽阔疆土，皆被权臣所弃。苛捐赋税，又逢天灾不断，大旱三年，颗粒无收，百姓哀苦，无粮可食之时，常有人易子而食。
他们困在沙漠的第三天，再一次闯入了一片诡异的浓雾之中，待浓雾散去之时，映入眼帘之境，即使是数百年之后，青玄已为人母，依然难以忘却那种难以描述的震撼。漫天黄沙，一座落寞的孤城仿佛坐落在一片废墟之山，走入高大的城门，放眼望去，长林城内一片死寂，腐朽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啊！”
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声哀嚎，只见一妇人，怀抱一个两三岁的女娃，一路踉跄，向破旧的城门狂奔而来。她身后两三米远处，一个精瘦的男子，赤手空拳，目露凶光，近似扭曲的摆着双腿，紧追妇人身后。待两人跑至青玄近前，她才看见，在更远处，还有一个老妇人，拄着一根破树枝，拖着瘸腿奋力追着这二人。
“救救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将女娃一手扔给青玄，妇人转身扑向男人，抱住他精瘦的腿，可只在原地挣扎了几下，就死了过去。
男子甩开妇人，缓缓向青玄移动。眼前这个人，骨瘦如柴，他破烂的衣衫下，黝黑的皮肤包裹着凸起的一截截肋骨，仿佛可以看见剧烈运动后搏动的心脏。如今的他如同一匹饥饿已久的狼，充满血丝的浑浊眼球，全是对食物的欲望。
“还……给……我……”难忍男子身上散发的阵阵恶臭，青玄皱起了眉头。怀中的女娃，面色铁青，全身僵直冰凉，气息全无，已有腐尸味，怕是早已死了一些时日了。她犹豫了一下，将孩子扔了过去。
霎时，风云巨变，乌云压顶，一个闷声雷从天而降，劈倒了青玄，在原地炸出一个黑洞。一旁怀抱女娃的男子，在天雷巨击之下被炸的灰飞烟灭。而苏诺与东方澈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被一股异香夺去了意识，随后凭空消失。
全身血液倒流，电流似洪水猛兽，顷刻吞没了青玄，骨骼由内到外散出的剧痛，犹如剥皮抽筋。尖锐的耳鸣，逐渐模糊的意识，渐渐闭上的双眼。恍惚间，青玄看见残旧城门外，一个高大雄伟的轮廓，身骑骏马，屹立在一阵狂风中，一双坚而有力的双眸，穿过重重尘埃，远远的凝视着自己。
她自黄泉而来，却在人间历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