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封印的公主

  青玄的名字,是爹爹取的。
  曾经她每年都能见他一次,数万年来,没有落下过一回。
  泪池,位于忘川河西岸,光照不可达之所。从有记忆起,她就被困在这个寸草不生之处。十丈天地内除了一颗巨大的头骨,便只有骷髅头中潺潺不绝的泪水终年相伴。
  每年爹爹都会换一粒东海珠浮于泪池巨大的结界之内。此明珠之光透不过结界,且十分之柔和,如希望般陪伴着青玄。
  她已不记得爹爹失踪多久了,久到明珠没有了光,久到时间再无任何意义。她被困在黑暗中,孤独绝望。
  直到那一日,结界外来了一个女子,她脚踩一朵莲花,莲花金光四射,晃的青玄睁不开眼。
  父神遁入无无界整十年,西王母遵循他最后的嘱托一直守着这只倔强的青鸟。
  眼见她一次次的冲撞结界,一次次痛苦的忍受结界的反噬,王母心中虽依旧厌恶至极,却在日夜的窥探中滋生出一份难以捉摸的情感。
  她从莲上翩然走下,由衣袖中取出一粒东海珠换上,徐徐挪步至头骨边,将白如玉脂的手轻放在淡黄色头骨之上,沉默不语。
  青玄逐渐适应了金莲之光,她尝试睁开双眼,视线依旧模糊。小心摸索着走到女子的近侧,待视力恢复如常,方才看清那倾世的容颜。
  西王母头梳凌云髻,鬓边攒着五色宝石编制的攒花,头顶一只精致的掐金丝东珠凤冠,固定凤冠的左右两只翠绿的发簪格外惹眼。
  她天生丽质,肤质嫩白如冬雪,发丝柔顺似春雨,细长的脖子,深陷的锁骨。青玄的目光由上而下,滑过精致的黄色绸缎长衫,停留在女子裙摆间那精美绝伦的玉带上。
  玉带环在西王母纤细的腰上,左龙右凤各悬有玉佩一枚,而其中那龙纹的玉佩,青玄认得,分明是爹爹心爱之物!
  “你,你可认得我爹爹?”
  见西王母并不搭理她,青玄上前抓住她的手,焦急的问道,“爹爹,他在哪儿?”
  西王母神色冷峻的甩开青玄的双手,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她,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扔在青玄的面前。犹豫片刻,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她的喉咙中不自然的挤出,“他死了。”
  玉佩散着碧幽幽的寒光,当青玄伸出颤巍巍的手触到冰凉的玉佩时,她颓然瘫坐在地。将玉佩捧在手心,青玄用指腹轻轻的触摸,如同幼时躺在爹爹宽大的怀中摩挲着玉佩精致的纹理,过往历历在目,心中千头万绪,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爹爹。
  姓名?
  身世?
  一概不知。
  青玄只晓得他是世间最厉害的神仙,最和蔼的父亲。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玉佩,低头呢喃道,“不会的……”
  抬头,看向西王母,青玄紧蹙眉头道,“你是谁?”
  西王母左手一挥,一股戾气将青玄托浮于半空之中。
  青玄毫无抵抗之力,只觉一阵难忍的痛楚,在奇经八脉后被封死后便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这结界之力已被青玄消磨过半,轻易便可破除,绝不能放她出去!
  然袖中父神天父天尊留与青玄的书信,字里行间的愧疚与怜爱让西王母无法亲手杀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唯有怔怔的转身离开。
  就在结界关闭的刹那,西王母的心神有些恍惚,一粒彼岸花的种子随风飘入了泪池,扎进了青玄身边的泥土之中。
  再醒来,已是五天之后。
  青玄全身瘫软无力,侧卧于地。她摇晃着起身,意外发现一撮翠绿色的小花苗,欣喜万分。她觉得这或许是上苍的眷顾,让自己不至于孑然一身,孤独至死。
  她起身,轻抚花苗道,“这数万年,我唯见过四样活物,爹爹,她,我还有你。”想到爹爹,她的双眸暗了下去,自语道,“爹爹明明是神仙,神仙又怎么会死?”
  青玄忽然想起了爹爹曾经承诺自己的话,他说一辈子都会陪在自己的身边。
  “怎么可以食言呢?”看见手中的玉佩,青玄低落的自语道。
  揣好爹爹的玉佩,青玄缓缓拔出腰间的赤骨剑。每每思绪混乱之时,她总会舞剑,这是唯一能让她清醒的办法。
  她转头对那一株小花苗说道,“你虽不懂这些剑招姿势,倒也不妨碍看我操练。”
  语罢青玄侧身,流利的舞出一套剑招,动作清逸洒脱,如行云流水。这一套剑法本是双人的,曾和爹爹一同舞过,如今少一个人,果然精髓全无。青玄无趣的收剑,恍惚间割破了手指,一时间青光大作,赤骨剑腾飞悬于空中。
  青玄的血顺着剑刃不偏不倚的滴在了小花苗上,霎时花开,红光四射,彼岸花遁地又重新钻出地面,化成人形。
  青玄来不及细看她,被赤骨剑上窜出的真气托举在空中。真气由天灵盖打入体内,在青玄的周身乱窜。本被封死的奇经八脉瞬时全部打通,青玄感到体内一股未知的力量被唤醒,只这一瞬,便又迅速的消失。时间虽短,爆发的威力却冲破了结界,撼动了整个黄泉。
  “爹?”
  是爹爹的真气!
  青玄落地之后冲出结界之外,黄泉之大令她睁目结舌。
  原来泪池之外的天地如此广阔!
  她低头望着手中的赤骨剑,这是百岁那年爹爹忍痛取下自己肋骨炼化而来,想必是当时注入的真气被她的气血激活,才突然的迸发出来。
  裙摆突然被拽住,青玄感到有一个小人儿爬上了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妖娃娃。赤色的花瓣像是头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青玄直眨巴,嘴里吱吱呀呀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青玄摸了摸她的头,转眼望向无边无际的黄泉,那由浅渐深的血红,铺满了整片大地。
  她沿着忘川河向北,一路前行。沿途并无可观的风景,唯有渗人的凄凉。
  偶尔会遇到一些游魂,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如同受到召唤一般。
  游魂大都面无神色,目光空洞。他们对青玄视而不见,有时甚至直直的穿过她的身体。一开始青玄还会吓得四下闪躲,后来渐渐的习惯了,也曾尝试与他们说话,却从未得到过回应。
  不知走了多久,青玄看见不远处的忘川河上立着一座石桥。她不由的加快了步伐。
  石桥上排着长长的队伍,不同的外貌,同一种表情和神态,原来一路遇见的怪东西都来自石桥的那头。
  翻过石桥,青玄听见了嘈杂的人声。越过游魂,她看见一只巨大的空石锅,石锅旁立着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她手持一把长勺,缓慢挖进石锅里。排队的人到她的跟前,手中就会变出一只石碗,老人将勺中之物倒入碗中,来者一饮而尽。
  石桥那头的人,有的人眼中淌着泪水,有的人却在哈哈大笑,喝了那碗空白之后,那人的魂魄似乎就消失了,空留一副皮囊。
  青玄一脸困惑的盯着石锅,正想伸手进去摸一摸,便被持勺的老妇人大声呵止。
  “好无礼的后生!休要毁了婆婆的好汤!”
  “对不起,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青玄指了指身后的游魂。“你的锅里什么都没有,哪里来的好汤?”
  老妇人笑道,“只有需要的人,才能看到本婆婆的好汤。小后生,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生老病死?你可经历过爱恨情仇?”
  青玄哪里懂得这些,她懵懂的摇摇头。
  “这石桥唤作奈何桥,我是管桥的孟婆,负责接死送生,你小脑袋里有太多困惑,要去上边历些劫数,方可大彻大悟。去吧,下次来,再看看这口老锅,是空,是满。”
  孟婆的话,她似懂非懂,拜别后正要走,被一位身着黄衫的富态老妪拦下。
  “不许走!老身来此十数年,日日央求你让老身再回人间半日,你是如何告诉老身的?此桥可来不可往!如今这小后生要往,你为何又许了!”
  孟婆挥袖道,“你可叫不得她小后生!你今生活过的寿数,怕还抵不过她如今岁数的零头。此桥此规管鬼管人,可管不了妖魔与神仙。”
  老妪瘫坐在地,老泪纵横,道,“我如何对得起王上的嘱托!世儿啊,世儿!奶奶还未将玉佩亲手交给你,奶奶死也不能瞑目啊!”
  青玄第一次碰见七旬老妪,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如何称呼,便道:“你别哭了,我爹……我爹……或许他也死了,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何地如何死的。我虽不能对你感同身受,可是我懂得你的世儿,若是他得知你死后因他伤心至此,怕是也无法心安的活着。”
  老妪跪拜青玄道:“小神仙姑娘,老身怕是再也无法与世儿相见,小神仙姑娘可否帮老身一个忙?”
  青玄见老者垂泪,心有不忍,连忙答道,“我叫青玄,你唤我姓名即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一定竭尽全力。”
  “老身本是人界的昭仁太后,世儿是帝都皇城的小太子,有一日王上神色凝重的将一块玉佩交给我保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等到世儿继承大统之后再将玉佩亲手交给他。可是,不久之后老身意外溺水身亡,玉佩也一同落入了御花园的正阳湖湖底。姑娘你是神仙,自然神通广大,必然能寻到玉佩,请姑娘一定要将玉佩亲手交给我的世儿。老身在此拜谢。”语罢,将一张绘有玉佩图样的手绢递到青玄手中,跪在地上连磕数个响头。
  “你且放心,我一定找到玉佩交给你的世儿。”青玄将她扶起道。
  “姑娘,此事事关重大,请你千万不要透露给旁人。”老妪抓着青玄的手反复叮嘱道。
  “君子一诺,你放心吧。”
  “老身终于能安心喝下这碗汤水了。”语罢,老妇人将手中石碗一饮而尽,了却前世尘缘,消失在了黄泉路上。
  “这碗里到底是什么?”青玄握着手绢,看着老妪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且不管我的碗里是什么。”孟婆将一个乾坤袋递给青玄,“你带出的这个小妖精,婆婆我也全当做看不见,只是这人界的凡人见了她,定会受到惊吓,你将她放进袋中,袋里天地山水一应俱全,广阔的很,不必担心。”
  “谢谢婆婆。”青玄满心欢喜的接过乾坤袋将它放入自己的怀中,拜别孟婆。
  道别之后,孟婆迈着蹒跚的步子继续盛汤水,望着青玄远去的背影她不住的摇头嘟囔道,“你的女儿,长大咯。”
  青玄向着孟婆所指的方向前行,孟婆说这里是人界与冥界最近的交界处,且不必遇见鬼差,少去了许多的麻烦。
  可是,帝都皇城,到底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