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二卷 16回忆(拾)

  徐植站在自家祠堂中的广场中央,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余光使用得小心翼翼,唯恐被前方以及坐在左右两边的长者们察觉。
  黄砖黑瓦组成的外墙,诺大一个广场的地面由无数碎石铺就,广场之上只立着一间放着列祖列宗排位的长屋,其他的类似于石碑、牌楼的建筑一个都没有。
  祠堂很朴素,或者说简陋。
  也不对——
  徐植在心里一一否定了自己先前给出的评价,然后斟酌了一下语言,给出了能更让自己信服的结论。
  这个布局的精髓是至简至真。
  祠堂是供奉祖先之地,所以当初祖先建造徐家的祠堂时,只留下了最必要的东西,为的就是告诫子孙徐家当至简至真。
  有些浮华会随岁月拂去,而只有这些由牌位构成的“路标”会展示那超越了时间的方向。
  沉湎于虚名与功绩只会看不清真正一路走来的轨迹,从而失掉传承、家族绝业、断绝香火,破坏在另一个世界徐家先祖们灵魂的安宁。
  徐家,只需要记得岁月长河中该记得的即可。
  正对面十五步开外,徐植的父亲——徐烁光正坐在那里。
  而徐植左右的两列椅子上,坐着家中的德高望重之辈、统率实权之人以及一些重要小宗的家主,以及,两天前刚刚从诅咒中解脱的大哥徐常笙与庶弟徐敏之。
  左右两列坐着的人里,最重要的人,分别是徐家本宗的当家徐烁光、西山军都统徐森、司农黄章,以及两位执掌小宗的家主:来自东边的徐松与来自南边的徐骁。
  从其他人的目光里读不出什么。
  而自己的大哥与庶弟的眼神,可就好懂得多了,与其说是徐植悟性好,不如说是自己的兄弟把敌意显露得太露骨了,露骨地都飘在了空气中了。
  “老上君的意思,是属意咱家的嫡次子,也就是植儿。”
  父亲的说话声在祠堂广场上响起,徐植立马收回了飘出去的心神,垂下双目,安静地等待有关下一任家主的讨论。
  此言一出,徐植的双眼虽郑重地看着地面,但瞬间感觉有两道原先飘飘忽忽的敌意划破了空气刺入了他的背脊。
  可谓是如芒在背。
  徐植心中咂嘴:这么些年都没学会养气吗?若不是我争取到了高祖父的支持,只怕这两人就要冲上来把自己撕碎了吧。
  身为父亲同时是一家之主徐烁光继续说道:“我本……呃,嗯,我尊重老上君的意思,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说话间,徐烁光把目光扫过广场上的诸公,在长子徐常笙上辗转了几回,最后略过站在中央的徐植,将目光收了回来,不再说什么。
  徐烁光像渔夫一般观察着广场上的这滩水,如今“水面”的波纹尚不明确。
  形势不明、深浅不知,他不会贸然运作他的小心思的。
  一个声音从两列席位的东南角传来,打破了沉默,率先表了态。
  “我谨遵老上君的意思。”
  说这话的,是三十岁的西山军都统徐森,他一边摸着腰间的剑柄一边用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将筹码放在了徐植身上。
  徐森表态后,水面又归于沉寂,但安静的只是水面很而已。
  水底已是暗流涌动。
  家主徐烁光的心里则是方寸微乱,他一直将徐森视之为最不可能倒向徐植的人。
  徐森与长子徐常笙当年进学时,同吃同住,互相欣赏、上下提携,可以说是同席之友。
  老上君已经三代不过问世事了,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影响力!
  徐烁光颇感棘手。
  但长子徐常笙的天赋异禀之名响彻晋国以西,他不信所有实权派都会把宝押在徐植——这个不过是三年前临时作为顶替之物的庸才身上。
  徐烁光看见自己右边那一列一个人从列于末席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朝他行了一礼。
  那人是执掌财货物资调度的司农——黄章。
  看来他也要表态了。
  徐烁光点头,准许黄章发言。
  黄章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却见徐骁与徐松起身冷冷地看了一眼站在中央的徐植,然后两人快速向家主行了礼。
  在座的众人都明白了,所有的实力派都要表明旗帜了。
  黄章突然急了,连忙抢先说道:“当主,愚以为——”
  徐松与徐骁也急追黄章,在黄章说出“当主”二字时,开口说道:“将来的一家之长就应该是——”
  祠堂广场,三人之言齐鸣,徐植、徐常笙、徐敏之都揪紧了自己的心。
  徐烁光亦闭息凝神,渴望能通过自己的耳朵听到自己所心心念念的答案——
  博颜沈煜身上的低烧断断续续,随着船身的摇摆,昏沉的热、深邃的寒与船上飘忽不定的颠簸在他体内搅拌成一种不可名状的恶心。
  在半昏半醒间,沈煜用仅有的力气轻声地骂道:“苏哈鲁……难、难受成这鸟样,还不如留在博颜十六帐中让人砍死呢。”
  苏哈鲁,源自平川高原的方言,意思与昌语中的“杀千刀的”相近。
  “弄、弄死我得……得了……啊,难、难受死我了,这、这活不下去了。”
  叶宇长被沈煜搅得心烦,出言呛声:“快死的人是不会如你一般念叨个没完的,平川高原上的那些西戎不是视死如归的么?怎么你这副德行?”
  沈煜怒而回击,
  “一直以来和昌人来往得多了,就会是这副德行,呃唉——难受啊,浑身不痛快……”
  叶宇长见对方回击的力道很孱弱,知道他着实痛苦,便不再随意拿话激他了。
  好好宽慰了沈煜几句,回应叶宇长的只有呻吟声,又睡过去了。
  看着陷入困顿的沈煜,刘宇心中略略有些烦躁。
  啧,看来,这烧真是没完了,不妙啊……
  “大哥哥,你身上多了点暖暖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吗?”
  姜念生的声音从一旁的方形木笼中传来。
  叶宇长不自觉地起身,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惊讶地朝木笼那儿瞥了一眼,
  胸口的衣服内袋中,放着一只小袋子,一只装了三份阳春精华的袋子。
  “啊……只是——个人之物罢了。”
  叶宇长一边搪塞姜念生,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
  既给博颜沈煜提供了食物和水,又给这家伙用了南燕郑丹家的药,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就算是至交好友也不过如此。
  要是连冒险得到的精华都用了,那就太过了,况且还要靠这些弥补船行的损失,这是属于叶家人的战利品,怎么能刚到手两天就消耗掉!
  叶宇长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继续对姜念生说:“况、况且,这也与你无关吧,呃,对了,还不知你名字是什么?或者,你有名字吗?”
  叶宇长唯恐对方深追下去,急忙岔开话题。
  姜念生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唔——嗯,姑且算是有,我叫姜念生,大概是这么写的。”
  她用纤细的手指在地板上写了三个字。
  叶宇长立马明白了是哪三个字,但他决定再扯些话,好让姜念生的思绪里自己身上的阳春精华远一些。
  她有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觉的话,那随便扯些什么就行。
  “我看得不是很真切,你用周术弄些水,以水为墨来写,我就明了了。”
  “我修的是外道,还不娴熟,引外边的水到舱里,我怕操持得不好,把船伤了,不过,既然大哥哥这么想知道,那我……试试看。”
  叶宇长拒绝的话语还未出口,
  船的摆动突然急躁的起来,海水拍打船板的声音一下子直射叶宇长耳内。
  叶宇长全身的皮肤突然有一种被麦芒触弄后才会有的微痛。
  心猛地一虚。
  云排号触礁时受到的伤害现在还是用楠木临时拼补的呢!宛若一个伤筋动骨后躺在硬床上的病人!
  他由内而外地害怕了,连忙摆手制止道:“停!停停停停……我知道,我全明了了,我知道你名字是哪三字了!”
  云排号在海水的翻弄下,整个一抖。
  连带着叶宇长仰面摔倒,又一次感受到了木板的硬度,冲击力压得叶宇长咳嗽不止,先前在云排号触礁与鬼船撞击时给身体留下的旧伤更是隐隐作痛。
  待叶宇长神智重新清爽,海水翻动船体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航行似乎回复了安定。
  支起沉重的身体,叶宇长满脑子“自作自受”的悔恨感。
  小小的舱门被人敲得梆梆作响,大概是船员也被刚才的突发状况波及,所以前来报告。
  叶宇长晃晃悠悠地摸到舱门旁,抽掉木楔子出了舱,顺手把舱门带上。
  狭窄的过道里叶宇长问船员敲门所为何事,而船员冲叶宇长报告时,不仅手舞足蹈而且语无伦次,支吾了半天“船、船、船”,根本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就算是面对尸鬼时,云排号的船员都不会有这样的失态。
  焦躁与疑惑同时在叶宇长心里升起,但他在心里迅速一压。
  一手按住船员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的领口,冲着他的耳朵大吼:“冷静!他娘的给我冷静!不就是海水突然搅了搅么,怕个头啊!”
  船长的吼声压住了船员暴走的心神,身体一阵微颤后,叶宇长从船员的眼神中重新发现了属于人类这一生灵才会有的理智。
  “不是啊,少船主,奇、奇怪的船,出现了艘怪船!”
  “鬼船?又来了?”
  叶宇长全身一凉,紧接着心头一躁,立马丢下正猛烈摇头的船员爬上了甲板。
  混、混账!
  都把小姑娘用刻符甲的笼子隔离起来了,怎么还能追到云排号!
  两只脚一落到甲板上,叶宇长就喘着气用视线扫过海面。
  今日风浪虽高,但万里无云,扫了一圈大海,叶宇长除了远处的一座岛以外什么异状都没看见。
  至于鬼船,那更是没影的事!
  叶宇长忙问左右:“你们说的怪船到底——”
  话至一半,叶宇长的视线莫名地被拉回到那座岛上。
  片刻前眼睛看那个岛时,靠经验下意识地在心里为其贴上了岛的标签。
  但仔细打量一番后,叶宇长撕去了这一标签。
  它绝对不是岛屿这种寻常之物,
  不过,它,真的能算作船吗?
  叶宇长望着远处的它,默默地想。
  银与黑两种主色穿透浪涛间的距离映入眼中,这两种颜色沿着那东西的边缘勾勒出一个坚固、浑厚的身影。
  搜遍脑海,若要为其体形特征作注解的话,叶宇长除了一个“大”字,再无词句。
  叶宇长觉得以自己的脑子理解不了这艘船确切的料数,而且,似乎此船还没有哪怕一根能叫桅杆的东西!
  “把、把……”
  吞咽几番口水,恐惧心与好奇心相互挤压,最终好奇心烧得年轻的船长在心底喝退了恐惧。
  几经斗争后,叶宇长说出了他的命令,
  “把云、云排号靠过去。”
  阵阵反光晃过眼球,金属的厚实感经由本能驶入灵魂之中。
  叶宇长的嘴巴自顾自地说着几句他自己都怀疑的话,反反复复、语无伦次地说着,
  “全数都是铁做、做的船?铁船?铁做的?莫、莫不是尚神的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