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二卷 14回忆(捌)
身边已没有武器的少女摆出了某种拳法的架势,虽然像是只有一口气吊着的样子,但叶宇长从她身上看不到明显的惧意。
她立在鹿旁,把吸纳着精华的石阵护住,散发出一种绝然的气场,将目光移向弩箭的来处。
祠堂内的一个废墟堆旁,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身体的各处都不时有血液渗出,染红了杂乱的衣衫。
男人的脚边放着一把弩。
就凭他刚才击飞长枪的手法来看,无疑是周师。
他愤怒地瞪着少女:“你毁了我们长歆所有人的家!”
同时,他愤怒的双眼也把叶宇长一干人等也一并囊括了进去。
少女则用佘人的语言,戏谑性地还以颜色,只是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无视两人的对峙,回过神来的叶宇长与船员们,收刀跑到汤克诚身边。
两支射入了下腹,一支射入了右胸口。
昏死过去的汤克诚勉强还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
叶宇长与船员们面面相觑,心里面乱作一团,因为谁也没处理过这种严重的伤。
叶宇长猛然叫道:“对了,那什么精华……用那个应该能救!”
而少女与中年男人的对峙,又让叶宇长有些望而却步。
他的脑子滚烫无比,无数声音在脑海中打作一团,有催他冲过去的,有劝他赶紧逃的,但他总觉得哪一个都不是正确答案。
他没有介入这两人之间的能力,光是凭满腔的焦急,办不成任何事。
两者之间的对峙悬而未决,自己船上的伙计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但自己又不能弃之不顾。
除了让心情滑向谷地外,他什么也做不到,只是茫然地把元气流向全身。
开什么玩笑!光是把气流转来流转去就能和周师抗衡?还有另一边的猎户也不是吃素的吧?
“一个个都别想走,你们这些毁了长歆的下三滥!今、今天得,血……咳,血债血偿!”
男人卯足了劲从嘴巴里硬挤出了这句话,细小的火花闪烁在他的指尖。
将元气炼化为与自己亲和的元素,并驱使之,这便是周师。
这是只有蒙先之境的叶宇长花了无数时间都没能参透的领域。
少女的眼角闪过短暂的彷徨,与此同时还吐了一小口血,血团扑在青石板上,摔成一小滩印迹。
但少女及时稳住自己的下盘,应对起男人可能使出的任何招数。
男人拼尽全力大喝一声,
对着一干人等挥动了仇恨的拳头,
钻石般的一枚枚结晶凭空在他的拳中乍现,叶宇长的眼睛捕捉到有一枚结晶锐利的前端伸出男人的拳头,随即飞离周师的身边,朝自己而来!
叶宇长立马俯身向后滚去,没成想,刚埋下身,一道青色的闪光若惊雷一般炸裂在自己的视野里。
青色的闪光过于耀眼,耀眼得抹去了叶宇长双眼中其他所能看见的任何东西。
在叶宇长的眼睛彻底被耀光俘虏前,他模糊的视线看到了,飞来的结晶被弹飞,男人凝重地看向少女,少女慌张地看向身后,
叶宇长的眼睛也条件反射式地看向那个地方,那只名为阳春的鹿所在的地方。
随后,翠绿的光就笼罩了人一切的感官,一段段印象如同漏进船舱的水般灌入脑海——
浓烈的光渐渐淡去,叶宇长懵懵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的脚下是一片滩涂,远处是一直延伸到天边的黄兮兮的海水。
一群面黄肌瘦的人经过了他的身边,叶宇长开口向他们搭话,发现他们像是聋了一样,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有一群打闹着的小孩,路过他的身边,叶宇长冲到孩子们面前挡住他们,想要问清这里是哪里,但打闹着的孩子们仿佛根本没察觉有一个挡路的人似地,依旧朝叶宇长挡着的地方熙熙攘攘地涌过来。
下一秒,他们就穿透了叶宇长的身体。
叶宇长木然地望向已经离他越来越远的孩子们,冥冥中开始思考起了一些可能。
要么是自己死了,要么是——这里的自己没有实体。
这群面黄肌瘦的人开始砍伐附近的树木,以茅草为顶,建造村舍,他们之中还有些人在走向滩涂的边缘用木板造了一个简易的码头。
就这样,这一群人就开辟了一个村,他们成了这个村的村民。
什么事都不清楚的叶宇长开始观察起了这个世界、这些人。
身处此地的叶宇长对时间快慢的感知有些不太清晰,但他还是能断定这大概持续了一年时间。
因为这群人在看上去很冷的某天,开始用红通通的东西装点自己简陋的房屋,孩子们在泥泞的街道旁张贴春联。
在这一年的年初,一只鹿造访了此地。
尽管这头鹿好像很奇特,但村民们并没有怎么去注意这头鹿,因为关乎全村人生活的大计——春耕明显要重要得多。
但原先立村的滩涂旁是大片大片的盐碱地,没多少适合耕种的地方,但全村人去年不仅添了新丁,又吸纳了一些附近因战乱逃荒来的人作为新村民。
春耕第一批作物种下去以后,形势都很糟糕。
村民为此开了很多集会,也都束手无策。
一直游荡在附近的那只鹿,打量了这个村很久。
一天夜里,它走到了开垦成农田的盐碱地,摇了摇头,一些有着碧绿色光斑的碎末从头上两只角开着的花上洒入了土壤中。
第二日,村民们发现,许多不适合耕种的土地,有了生机,作物已经能在这方土地上成活了。
鹿从没像那天夜里那般近地靠近村舍,它的行为自然也被一小部分村民看见了。
交流过意见后,人们自然猜出了两件事之间的关联性。
当时的村长觉得,这是件好事,应当“物尽其用”,
选拔村里的曾当过猎户的人家,当然不是普通的猎户。
他们商量要一起趁着鹿不备将之俘获,最终包含周师在内共二百人的围猎下,他们如愿擒获了鹿。
在这些人的身影中,叶宇长看到了不久前祠堂废墟旁出现的男人,长相是一样的,但要比那个男人有朝气多了。
这是第二年春夏之交发生的事情,村民们把鹿关在一个严密的地牢中,靠着猎户们总结出对于珍惜兽类的各种好处,开始了对这头鹿漫长的压榨。
又过了一年半,一座生机勃勃的市镇,出现在了晋西北的一个不起眼的海边。
仅仅三年,一块滩涂变成了一个较为繁荣的滨海市镇。
也就是三年后的三月末某一天,忍无可忍的鹿,找到机会突破了村民设下的阵,发出了悲鸣。
悲鸣不仅仅只是鸣叫而已,是来自于阴极的攻击。
无论是一开始的拓荒者、中途吸纳进来的村民、还是三年间成长的孩童,都在一夜间步入了死亡。
市镇俱毁,人畜皆亡。
建立在压榨阳春基础上得以兴起的长歆,就这样死在了被压榨者的怨愤之下。
落得个“兴于阳春,亡于阳春”的下场。
自古以来,每只阳春身上都寄宿着正与负的能量,既可以施以生,亦可以施以死。
报复了曾经的村民后,
准备离开的阳春又再次被来自其他地方的猎户锁定,被钉在了地上,大悲鸣过后剩余的力气只够发出小小的悲鸣,虽然重伤了那个猎户,但还是让她布下了阵法。
被长枪贯穿的阳春自然也没有其他反抗的办法。
于是,在阳春眼中,又是一群以自己为目标的人,聚拢了过来。
叶宇长所见证的,正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脑门突然有些痛,
叶宇长晃了晃困倦的脑袋,等疼痛散去,他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的是熟悉的青石板,眼前尽是熟悉的人与物。
一个声音不经人的耳朵,直接传到了叶宇长的心里。
“这、这就是尔等做的事,尔等看看,可……可有无辜之人?”
声音很轻盈,就像春天的燕子拂过柳条时会发出的声音。
叶宇长看着被长枪钉在地上颤颤巍巍地传话的阳春,不知如何作答。
他瞥了一眼那个男人,那个长歆镇的幸存者,发现他倒在地上,咽喉处插着一枚晶刃。
他也看到了这三年的种种?
自杀了?是因为羞愧还是——只不过是单纯的绝望了?
叶宇长不是他,所以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有什么所思所想,正在猜测这男人最后的想法时,扎在咽喉处的晶刃消失了。
周师由内道所创的元素会被自然逐渐抹去。
叶宇长决定不去猜已经死去的男人的想法了,人已经死了,再猜也没什么意义。
此刻,长歆镇的活人,算是真正的一个都不剩了。
少女躺在地上,衣襟上的微微起伏表示她还活着,但傻子也能看出,这样一个心力憔悴的人,哪怕对手是叶宇长一个人,也不可能有一战之力了。
地上约有一半的鹅卵石表面都笼上了一层孔雀石般的外壳,想必精华已经充盈其中。
叶宇长走到阳春身边,他看着这头鹿不安的双眼。
“我等等会拔掉你身上的长枪,撤掉阵法,但请你到时候不要发什么悲鸣,我们不是长歆人,我们出生自晋国,虽然可能在你看来人都是一丘之貉,但长歆和你之间的恩怨,我这个船长不想带着船员卷入进去。”
阳春微微颔首,似是表达了同意。
叶宇长把长枪从阳春身上拔了出来,阳春轻哼一声,忍住了疼痛。
一些血溅到草鞋上,但不多,叶宇长看到枪曾刺入的地方碧光幽幽,大概是阳春已经开始自愈。
叶宇长紧张地看着踉踉跄跄站起来的阳春,见对方确实没有发出什么悲鸣的打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心中又响起了阳春的声音:“尔等把石头放伤者身上就行了,就像护身符一样的用法,等会儿就是把箭矢直接拔了也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马上招呼船员,把他得到的指示吩咐下去,拿精华救人。
“以后离人远一些,我们很危险的。”
叶宇长对伤痕累累的阳春说道,然后转身走向汤克诚身边。
“你……不是什么好人,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淡淡的恨意传入叶宇长心中,凉风拂过叶宇长的后脑勺,
叶宇长点了点头,回头看向阳春,与此同时,一股奇怪的气息注入到在场的每个人体内。
当叶宇长正式回过头来,周遭已经看不见阳春的身影,只留下长歆祠堂的一片狼藉。
空有满地鹅卵石,阳春已离伤心地。
“走了好啊……我们这里很危险的。”
叶宇长喃喃自语道。
看着一个船员用手头仅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处理汤克诚身上的箭矢,叶宇长与另两个船员去祠堂附近的树林砍树,准备做个简易担架。
同时,一枚存储着阳春精华的鹅卵石,也塞入了汤克诚的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