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一卷 25 变故
昨天抵达龙湫时,点点灯火下的关城太过朦胧,直到早上,韩田才将此城看了个真切。
原来,与入寇的西戎一战,染白了半个龙湫城,到处挂有丧幡,路边随处可见按照龙湫风俗而穿戴“丧装”的男男女女。
几乎是家家戴孝,户户举丧。
女人的发间戴上白花,男人衣服配上黑绶,龙湫人这就算服丧了,城内各家的生计活动仍旧在继续。
他们匆匆擦干泪水,继续笑脸迎人,继续应付生活。
韩田同情地别开眼,不去看服丧中的诸人,遣人向龙湫关的治府进行通报-
王禹和南师彩一大早就与韩田告别,离开了龙湫镇城,走过龙湫雄伟的南门,前往东隘。
一路上可以看见一些兵卒在收拾敌我尸体。
郊野上有滞留在原地的铜炮,以及烧毁的田舍,没人去注意腰间系挂着方型灯笼的南师彩。
所有的人都很疲惫,而王禹不时回头通过灯笼的纸洞去看不断远去的龙湫城。
阳光洒在南师彩的脸上,流过她眼角还未愈合的擦伤,当龙湫城彻底消失在王禹的眼中时,南师彩加快了步子,不知道用了哪个流派的神行术,反正是跑得越来越快。
随着南师彩高速奔过平原,风也千方百计的钻进灯笼里,拂过王禹的八识,他从风里嗅到了丰富的气味。
水、土、树、花,这些混在风中的气味被王禹的捕捉到,然后得知了它们的起源,感识过于敏锐让他觉得有些累,于是他关闭了感识,开始发呆。
田野与杂草在眼前一晃而过,及至正午,感到疲累的南师彩才在一个树林中的湖前停下休憩。
湖被山林环绕,王禹这才发现南师彩不知何时又从平原跑进了山林。
“靠近林子,就靠近东隘了。”
说完,南师彩捧起一汪泉水扑在脸上,然后露出痛快的笑容,身上洋溢着和煦的炁息。
放在湖边的王禹望着南师彩,出神的说:“你的炁好生熟悉,我们以前见过吗?”
话说的很轻,南师彩正拭去面颊水珠的,所以没听见,王禹索性用大了一些声音正式问了南师彩。
“我们以前见过吗?”
这一回,南师彩又没听到,因为一个更大的动静盖过了王禹的话。
两支长矛射向湖边的南师彩,她立马转身开伞挡下了袭击,然后迅速把王禹挂回了腰间。
百步之外,两个西戎持刀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身上还插着一杆蓝旗。
“清屹人……没骑马?那可以打一打。”
伞后的南师彩舔了舔嘴唇,用身子右侧应敌,将挂有灯笼的左侧置于较为靠后的位置。
一个清屹人手中的弯刀泛着幽兰色的光,他信手挥了挥刀,原本相隔的百步之距瞬间消失了,南师彩一下子就被“移”到了敌人的对面,敌人一挥刀就拉近了距离。
易位之刃?
不等南师彩诧异,那个清屹人已经对赤红的伞面出刀了,而另一个身插蓝旗的清屹人则向她的身后闪去。
没有伞面被戳破的手感,清屹人的幽兰之刀却穿伞而过,刺向南师彩胸口,如同鬼魂透墙。
电光石火间,南师彩收伞化剑,迅速错身挺进,毫不犹豫的刺伤了清屹人的手腕,清屹人惨叫着松开了手,弯刀掉在了地上,被南师彩迅速踩住了刀身。
同时,南师彩感觉到了后方刺来的刀,手臂抬起、身子一晃,在感识的导引下避开刺来的刀尖,用腋下夹住了刀身。
她趁着对方因惊讶没有用力抽刀而损伤衣袖与皮肉,头也不回的用后脑勺怒撞后方敌人的鼻梁。
喀嗒一声骨裂,清屹人的咆哮让南师彩确信对方脸上的“酸咸苦辣”正一并蹦出。
打落前方之刃,止住后方之锋,南师彩刹那间的应变,勉强应付了两个清屹人的第一轮配合。
而下一轮攻势正紧随其后,眼见刀身被南师彩踩住,眼前的清屹人握紧了冒着火的拳头,而南师彩身后也亮起了闪电的光芒。
“下一息,他们就来了,等等,有什么别的——”
腰间的王禹发出了模糊的警告。
前有火拳,后有闪电,南师彩开始考虑要不要用“鹤足”避开夹击的局面,再择机破敌。
突然,树林颤动,一个魁梧的身影半路杀出,不等三人看清,先一拳捶烂了双拳冒火的那位清屹人,再一掌劈向南师彩,南师彩化出鹤足轻盈的躲开,攻击落空后,它直接抬手挡住了另一位清屹人掷出的闪电,电撞手掌,激起雷烟袅袅。
它虽赤手空拳,身躯却坚韧无比。
此时,南师彩看清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可怖身影,只见这个怪物身长九尺,身躯青黑,脖颈上空空如也,袒胸露肢、腰缠豹皮,双乳为目,肚脐为口,这是刑天之貌!
清屹人的闪电对它来说不痛不痒,不等手上的雷烟散去,直接一脚踢中那清屹人的胸口,将之踏倒在地。
清屹人的胸口被它当场踏碎,其踩踏之力震林动地,连余威都引得周遭一阵飞沙走石,空气中流散着冲击力。
南师彩先是因风沙迷了眼,紧接着她被冲击力扫飞,最后撞在一颗树上,撞得有些神志不清。
等她意识恢复过来后,四周已是一片寂静与狼藉,剑依然握在手里,但腰间的灯笼已经不翼而飞。
“治水?”
南师彩茫然的望着周围东倒西歪的树干,晴空之下,远处的山林传来了闷雷的轰鸣,好似野兽的战吼。
治水被那个怪物掳走了?
南师彩握紧了剑柄,她忽然想起了儿时自己被拐走的情形。
一阵马匹的嘶鸣声由远及近,一队队清屹人的身影在树林间显现,清屹人在发现了同胞的尸体后,向不远处的南师彩围了过来。
南师彩呼吸一紧,正苦恼怎么杀出去追那怪物,身后又传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
“看样子,我差不多来的正是时候~”
王禹久违的在现实中重新感到了被支撑的感觉,居然有了一丝安心感,虽然他正处于“被劫持”的状态。
树叶与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魁梧的怪物正把王禹顶在脖颈处,向北边一路狂奔。
似乎是用什么方法锁住了,王禹并不能从这具怪物的身躯上挣脱逃走,总而言之,他目前被迫成为了这个怪物的“头”。
自己本身的炁,与怪物的心门、灵釜共同合成了一个新的集体。
“喂!我说——”
怪物那肚脐处的嘴巴猛烈回道:“你打不过我,所以加入我吧!因为我苦缺脑袋久矣!老老实实的待着,别东问西问的!俺不会回答的!”
感觉像是被自己的身体喝骂了一样,这让王禹觉得很奇妙。
“嚯!”
怪物一拳打断了挡路的树木,炁流微荡,看样子毫不费力,它一路狂奔,遇树打树,遇石碎石。
冲出树林后,脚步也毫不停歇,一堆人马正在前方酣战。
它不管哪个是西戎,哪个是东隘守军,手脚并用一起打翻,冲出一条路,然后奋力一跃,径直跳过了东隘的南城墙,跑了几步,再跳过东隘的北城墙,把三关地区抛在身后。
在夜色中,怪物顶着王禹的头,跑进了天下双雄之一的晋国境内。
怪物的喘息有些粗了,但一副仍旧能跑下去的样子,王禹感觉到怪物正将自身的炁与天地之炁巧妙运用起来。
看上去这怪物没有杀自己的意思,王禹有些困了,于是他就闭眼睡了起来。
等到被疼醒,王禹才睁开眼,一睁眼就发现,这怪物正顶着自己和十几名周师战斗!
刚才有一把飞剑擦过王禹的耳朵,这才把他疼醒了。
怪物惹上这帮周师,纯粹因为行进的路上遇上了一个门派的所在地,由于怪物没有绕路的习惯,直接破门而入,撞碎了三座大殿后扬长而去,故而这么多周师才追上来治罪。
看着四方的男男女女,王禹低了低头,避开一团火球,抱怨道:“你这家伙,别拉着我作死啊!”
“怕什么,死不了!俺这就摆平这帮矮子,你给我闭嘴!”
怪物一发话,王禹就觉得一股压力从肺部(怪物的)传来,直达自己的脑中,他的嘴巴不自觉地张得大大的,鼻孔也卯足了力开始吸气。
怪物腹部的嘴巴也同样在吸气,仿佛要吞尽天下空气一般。
逆向的狂风涌进王禹的口鼻与怪物的大嘴,那十几名围攻中的周师面色痛苦,挣扎了几下,纷纷倒地。
怪物闭着嘴巴,用呜咽不清的声音笑道:“这不就摆平了,咱吸这么多气,跑到中午都不用呼吸了。”
王禹感觉脑袋涨涨的,“为、为什么我也得吸……”
就这样,怪物带着王禹,在五天内一路“北伐”,拳打晋南书剑阁,脚踢晋北鹿行宫,将一路途经的大小门派与城关尽数破开,每到一处就留下一片狼藉的赶路痕迹,怪物像是一个小小的龙卷风,暴力的席卷了途径的一切。
许多人事后都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过境的是何方神圣。
在第十天的夜里,怪物终于停下来,打算休息一会儿。
“我、我们这是在哪儿?”
王禹茫然的望天,南师已离我好远了吧?我该怎么回去……
“俺们刚刚路过怀安军镇,今晚就在这歇息,没多久就能到高阙了。”
怪物用嘴努了怒西边的一座大城,那里便是淮安军镇的所在。
一听到“高阙”二字,王禹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混账!被带到了这么远的地方?高阙再往北,那都到塞外了!
说到高阙……可是连得道大仙都忌惮的牢狱,虽地处晋国东北的国土之内,却是个中立的所在,内外设了六十四道法阵,还有两大天然结界。
无论是列国的强者,还是非人之物,只要在特定的范围内犯了高阙的禁忌,都会被高阙的狱卒收押、审判。
不管闹得多欢,神也能关给你看,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狱。
王禹有了不好的预感,哆嗦着问:“敢、敢问阁下,去高阙做、做什么?”
“干什么?安心吧,只去高阙劫个狱,俺有个恩人被关在里面好久了,但因为缺颗头,一直没把握,正好碰上你,这下俺终于能报恩了,哈哈哈,过几天可别怯阵啊,咱们来一场‘劫狱红尘中,脱身高阙狱’。”
安心个鬼啊,你这家伙坏得很!
王禹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高阙这种地方是你能“随意来去”的地方吗?这天下第一牢狱说不定根本就不在红尘中啊!
怪物注意到相上人头正陷入恐惧,它豪迈的拍了拍地,不耐烦的说:“你怕个鸟?就俺这么多年横行天下的经验,莽就完事了!”
王禹吞了屯口水,看了看地面那入地三尺的掌印,居然打算豁出去了。
怪物用力拍了拍王禹,把这颗头拍晕了,自己也侧身一躺,呼呼大睡起来。
人生不是故事,人生是事故,父亲的这句话以前还听不懂,现在懂了,也快死了,不对,是快要死第二回了。
王禹和怪物睡到亥时就被吵醒了。
怀安军阵附近发生了战斗,晋国之内,藩镇之争也已经愈演愈烈,这一人一怪对这种“历史大环境”自然是不清楚的,但被吵醒,怪物很懊恼。
被吵醒的怪物挠了挠王禹,这是它还有头的时候的习惯。
“走,给那些扰人好梦的混蛋一点教训!”
“睡远点不就好了!”
无视王禹的抗议,怪物冲入了战阵之中,熟练的大杀四方,横扫了整个战场。
世间终于安宁了,怪物睡了个好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继续往高阙进发。
由于王禹的恐惧会影响到自己,现在换头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怪物利用从军阵中抢来的数量惊人的烈酒,想强喂给王禹,王禹宁死不从。
“嘿,别以为我没办法,上面不喝,下面喝!”
怪物咕咚咕咚的将酒灌进了腹部的大嘴,不多时,王禹就感觉后脑勺一软,无穷无尽的醉意遍布脑海。
一路走,一路喝,当最后一坛酒喝空,高阙终于就在眼前了。
脚踩在了一片芳草之上,温婉的阳光散落于地,脚底感受着晴柔。
万顷的草色如铺开的碧毯,与远处的地平线唇辅相连,一座骑楼孤零零的耸立于远处,显得遗世而独立。
和风拂过,遍布青苔的骑楼上,那个刻着“高阙”二字的匾额和天地一同溶于静悄悄的风景中。
“跟俺一起去把这个高阙闹个天翻地覆!”
怪物攥紧了拳头,一个个骨节发出金属的脆响。
王禹满脸醉意,不时还打嗝,他晕乎乎的,情绪被怪物一带,言行也变得豪迈起来,直接唱出了儿时父亲教给他的壮胆话:“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醉生梦死谁成器,拓马长枪定乾坤,挥军千里山河在,立名扬威传后人!走,高阙算什么,咱们盘它去!”
定场诗一出口,步子就踏了出去,一步步的动静如惊堂木般响彻云霄。
十几天前还在万里外的三关准备探陵的王禹,此刻,在怪物的带领下,正一步步走向高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