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一卷 16 火势
这回,恰恰是这个最安的地方被突破了,最安沦为了最弱。
章辰渊呵止了村兵的喧嚣,他问那骑手:“入寇的西戎,带来了哪些旗帜?”
“蓝旗,绿旗,金边白旗,反正除了宣张之外,都来了!我还要去别处示警,你们自求多福!”
调转马头,骑兵踏尘而去,章辰渊腹中微怒,冲着骑兵的背影跺了跺脚。
“偏偏清屹和肃青都来了……”
蓝旗是清屹部,绿旗是结嵬部,而金边白旗属于肃青,这个萍川高原上由西戎模仿中原建成的国家,是锐气正盛的新势力。
章辰渊的牙齿不经意间咬到了舌头,唉,除了最弱的宣张部,其他三部都来了,难道他们这回组成了联军?不妙啊……
他一边思考,一边吩咐道:“召集村民,告知当下的局面,把三个粮仓里的粮食集中到一个粮仓去,对,就是南边山上的那个旧堡垒改成的粮仓,我们的人都要撤到旧堡垒中去。”
章辰渊斜眼瞥了瞥韩田和他身后的钜门弟子,发现他们神色紧张,但没有明显的惧意。
“章村正,钜门上下皆为助力。”
韩田的表态让章辰渊的心下稍宽,虽然只有八个人,但蚊子腿也是肉啊。
练完了火铳,章荑拎着存放了王禹的灯笼沿着田埂漫步,正在她因为疲累而不想拎着一个头的时候,她偶遇了正在修造篱笆的蒋平,注意到章荑有些不耐烦的王禹提议可以把自己托付给蒋平。
“他是我徒弟。”
章荑咧嘴笑了,王禹的审时度势正合他意,她把王禹丢给蒋平,像小鹿一样欢快的跑走了,消失在了田野间。
蒋平将他负责的篱笆做好,坐在灯笼旁休息了起来,青青的小麦已在田间蓬勃而立,在太阳的辉映下,还会让人产生成熟的错觉。
回想赵国的农田,王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蒋平:“现在不过是季春,麦苗长势就已如此了?”
“师傅,三关的土地肥沃,就算这些年在逐渐衰退,却仍是天下沃野。”
蒋平回答的语句很自豪,但神色却很暗淡,因为坐拥如此沃野的三关人,沉迷叶瘾,苦于动荡,活得死气沉沉。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唢呐声,一个个农民从田间放下手里的活计,从田间探起头,龙湫人反应最快,扛起农具凑成一团,迅捷的离开田野,往平日里集会的地方赶去,而天荆人和晋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召集的信号。
集会场所是原先三桥村荒废前办傩戏的地方,足够容得下七百多人。
士燮安排好了民众的秩序,章承渊登上荒废的戏台,用本地的土话告知了民众西戎入侵的消息。
然后民众又是惯例的惊慌失措,村兵再用铜锣与大吼压制民众的嘈杂。
“离开三桥村,我们要么北上龙湫,要么南下云屏,但云屏关绝对不会接纳我们的,龙湫附近游弋着西戎的马队,所以,离开这里是死路一条。”
“云屏关要是接纳流民,天荆关的百姓们也不会来龙湫讨生活了是吧?四卿一贯就是这种脾性!”
“团则生,散则死,如今唯有聚在一起,才能苟全下来!”
章辰渊说着说着,走下戏台,穿梭于民众之间,反复强调着如上的说辞。
龙湫人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所以没什么异议,反而有些轻微的亢奋,他们本来就是西戎来了,就进入附近的堡垒承担拱卫之责,等待西戎退却后复归田舍。
每个龙湫人都晓得西戎的到来意味着什么,西戎中只有宣张满足于榷场贸易,而结嵬和肃青素来贪婪。说到清屹,那就是残忍,欲作奴隶而不可得的残忍。
清屹人不为求财,只为屠戮,这个印象让龙湫人刻骨铭心。
被云屏关排斥的天荆人懂得章辰渊的意思,唉声叹气的接受了安排,而晋人本来就没有多余的选择,三桥村全体接受了不久后要参与战事的命运。
章辰渊赋予了韩田调度民众与村兵的权力,给予了士燮制定规矩、管理口粮的职责。
于是,大部分村民开始在韩田的调度下,用鸡公车将粮食运送到南山之上的旧堡垒上去。
远远看去,运送粮食的村民们就像是登山的蚂蚁,而歌声从小小的蚁群之中传了出来,为了排遣情绪,人们开始低唱道:“莺时本是个好时光,但蝗虫常常这时来,又有多少好时光。”
“白绿旗下,我们为牲畜,而蓝旗只为了血祭啊。”
“日子何时到头啊,春天何时是春天啊。”
在一段段的歌声中,一些龙湫人在私下里告诉了晋人和天荆人有关西戎的琐事。
“蓝旗,也就是清屹人,打我们不为抢粮抢人,就为了杀人,他们的神需要血祭,连俘虏都不留!”
“绿旗和白旗,你虽然投降会留你一命,但去萍川做奴隶,也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都得死。”
运粮的同时,章辰渊让少部分眼神好的村兵去关隘与村子外边巡哨,一有异动就返回报告,村兵们习惯了附近的山地,运动起来不一定就会逊于马蹄子。
章辰渊领着村兵整理军备,并让一些钜门子弟按自己的要求火速制造一些应急之物。
蒋平趴在佛堂的墙头,灯笼放在一边,两人看着众人在章辰渊的指挥下的忙活。
一根根砍下的树木被削尖后,正在被火熏烤,还要在粪水里泡一泡,章辰渊没有那么多武器提供给村民,只能像天环教刚刚起家时,那样制作这种木矛。
长长的矛能给未经阵仗的新手极大的安全感,在密集阵型的配合下,用数量可以压缩个人武艺的施展空间,再加上章辰渊打算据守山腰,西戎骑手迂回侧翼的套路是没法奏效的。
村子里所有的弓矢都搜刮了出来,石韬正进行粗略的检查,墙头的王禹对此一开始很意外,后来才想起来,石韬身为侯爵,好歹对六艺也是要有所涉猎的。
章辰渊亲自从自己屋里搬出来一个又一个封口的大瓮,大瓮上用朱笔写有“乌头”、“小蛊”等字样。
目前,手头的弓一共有一百十六张,其中有十三张筋木弓,其余的都是竹木弓。
蒋平正看得入神,一粒石子丢中了他的后脑勺,他转头一看,发现丢他的是南师彩,
“大敌当前,还不快去帮忙。”
蒋平“哦”了一声,就跳下墙头,找章承渊讨要差事去了。
南师彩把灯笼从墙头拿下来,她俯下身,对灯笼里的王禹说:“石韬让我到稍远的地方去做哨探,我应允了,你就跟着章村正一道去山上避难吧。”
王禹突然对自己的无力感到羞耻,急忙说:“我还是学过周术的,教我的可是天熹名师陈志鸿,我……”
“心门和灵釜皆失,不要逞强了。”
王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目送南师彩变成一匹狼跑过山头,危机感爬满了他的心头。
“我有了他人的经验和知识,但现在用不了多少,现在的我毫无用处,跟枭首前一样。”
危机感迫使他突然总结了一个心得:“人只要活着,随时都有刑场在等着你,无论是烂柯叶还是西戎,立身之本,对,爹直到去世前都想让我学会的,是面对乱局的立身之本。”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声音来自上方,王禹抬起头,从灯笼中眺望声音的来处,他看见了趴在墙头的章辰渊。
“虽然是父生之体,虽然通了阿赖耶识,但你没有经过任何磨砺,我看不下去了,你实在需要雕琢。”
章辰渊翻过墙头,一落地就迫不及待的抓起了灯笼,抓起了惊慌失措的王禹,“那个小姑娘把你护得太紧,现在总算离开了片刻,走,我带你练练。”
为了复仇,每一个棋子都要精雕细琢——
龙湫的竹弓,以硬木为弓背,其外侧覆竹片,用沾胶的藤条加以捆扎,以此获得弹性与刚性,理想的曲射范围可以达到二百步,不过,村兵多用于平射,所以最多射六十五步。
为了使弓不因潮湿而腐坏,弓背上都会涂上黑漆。
石韬携弓带箭,领着二十个村兵走在村边的山侧,不时引弓射几只麻雀练手,精湛的射技赢得了村兵的信赖。
又是“唰”的一箭,石韬一箭射中了两只斑鸠。
许多弓手脸上的赞叹之色都溢于言表,只有一个人似乎不以为然,石韬凑近那个人,发现这人正是这几天被章辰渊授予了职责的士燮。
石韬腹诽道:记得是什么理官亭的头头……反正来村里时,领着的人不超过十个,就这还跟我摆什么谱?
士燮也看出了石韬不怀好意,他耸了耸肩,拿出自带的弓,那既不是筋木弓也不是竹木弓,而是一把筋角弓,大大的弓梢、包裹了鲨皮的弦垫、蒙山木制的弓胎,都彰显了不凡的品相。
石韬指着天上的大雁,挑衅道:“宝剑也可以配庸众,射一箭,看看足下的火候。”
士燮张弓搭箭,瞄着天边的猎物,嘴上对石涛说道:“胡兄弟,先提醒你一句,在下是徐国人。”
石韬一怔,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徐国是齐赵两国东边的一个小国,这个小国的特产好像是……
思虑间,空气中甩过几道铿锵有力的风痕。
石韬抬起头,只见一只中箭的大雁正无力的落向地面,他一下子震惊了,虽然大雁被射中能够想象,但……这家伙,射中的是雁头。
石韬盯住了士燮手中的弓,其弓弦上凝聚的风刚刚散开。
“你……您是徐弓手?”
徐弓手,天下弓手中的王者,全称为徐国弓箭手。
徐国自太宗登基起,就倡导全民射箭,徐国由此成为天下著名的神射手产地,徐国人对于风属性的周术有着天然的潜质,以徐国人对控风的感悟为基础,全民与射箭相结合,代代改进,其中的佼佼者摸索出了一套名为“风射”的技巧,谓之国技。
“风射”所代表的两种技法中,有一种是在张弓搭箭时从自然之中用外道抓取一定的风,用风将箭矢本体裹上一层俗称“风铠”的气膜,弓弦与弓体关键处凝聚气流,这就使得箭矢射出后初速虽与一般箭矢无异,但随着距离的拉远,普通射出的箭矢会慢慢失去力道而坠落,此种技法射出的箭矢会随距离而逐渐提速到一个极限。
士燮笑了笑,“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石韬尽力保持一个大度的样子,强行逼自己说:“我刚才,让您见笑了。”
好气啊,别人耍了一个更大的帅,自己还得假装大度,但没办法——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变成小狼的南师彩奔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当四足泛酸的时候,她停驻在了一个土丘之上,打算驻足休息一会儿,刚喘了两口气,她嗅到了马粪的气息,狼眼一缩,看见了东北方向有近七十名骑兵正四处游荡,他们穿着与三关士兵迥异的痦子甲,腰上挂着麝香袋,气势彪悍。
骑兵的群体中的一杆金边白旗,格外显眼。
滚滚烟尘中,举旗的骑手苦着脸,策马奔驰到一个青年身边,用西戎的语言说道:“阿史古王爷,阿史古王爷!等等我!”
“凉匕伯伯,您不用劝我,身为午祖家的勇士,难道您也以为清屹那帮子人也算是萍川的英雄吗?”
“话虽如此,您也不该用箭射他们的大旗啊,那是他们心目中的神——贺召的化身啊!”
阿史古想起清屹部常常说的‘将大地万物献祭给贺召,让黄金树林永不贫穷’,不由得嘲讽道:“贺召算什么神,萍川的神只有我的父皇-午祖斥雷!”
清屹部认为萍川的人死后,会前往贺召大神掌管的黄金树林永远定居,在那里可以享受到生前自己为贺召大神献祭的所有宝物,而且是永远的享受。
说到这儿,午祖阿史古勒住了马,抽出了弯刀,鄙夷的看了一眼来的方向。
午祖凉匕将一个牛角水壶递给了阿史古,说道:“我的王爷,话虽如此,如今我们还是联军,若非如此,就算我们在西塞有内应,也绝不可能两日就攻破,你也看到了,就算攻入内城,那些龙湫人太勇猛,就连十三岁的婆娘都敢于引弓射我们的马匹,如果不是清屹人也不要命,西塞没那么容易拿下。”
不料,此言一出,阿史古更愤怒了,直接用引用了诸夏的典故:“征而服之,是为王道;龙湫人是勇士,而我们是英雄,不应该容许清屹人那样将西塞的男女老少都杀了,诸夏之人不论是为农、为工,都可以创造无尽的财富,清屹部不但像鬣狗一样卑鄙,而且还暴殄天物。”
“有一个只晓得毁坏战利品的盟邦,肃青国可能永远无法繁荣,回去后我就要建议父皇铲除他们。”
阿史古长出了一口气,胸中还愤怨难平。
他想起了西塞关城中的大米和精美的画作,居然被清屹人一把火烧了!还有那些会治疗牲畜的马官,那可是无价之宝,阿史古可是眼馋许久,清屹人居然趁他领兵追剿残敌时,全都杀了!
这时候,一个龙湫人骑着马小心的来到阿史古右边,恭敬道:“高贵的阿史古王爷,要不往南边猎个小村子就回去吧,大军正在攻掠北关后方,您不能因怒而失去了立功和攫取其他战利品的机会啊,我知道附近有个新村子,您就攻打一下那里,出一出气吧。”
阿史古“哼”了一声,颔首同意了。
云屏关的四卿一向舍不得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扯皮半天绝不会派自己的私兵北上驰援龙湫关的,而且他们又缺少战马,只要北关与东隘的军队不南下,就算手里只有十骑,阿史古都敢领人在三关腹地转圈圈。
对于三关,除了北关的俞文龙还能让肃青人认真一点,其余的可一概无视。
马鞭一挥,全体六十九名骑手随即向南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