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心里有黑洞

  章衡看小丫头跑没影了,站在那抽完了一支烟,转身往校外走。校园里一片黑黢黢的,高大或低矮的建筑都沉默着。他很享受这份安静。今天一天对于他而言是出格的。他默许了老三过于明显的撮合,中午的饭局也好,下午的老虎石公园,还跟小师妹骑双人车,夕阳下看鸽子。但是他知道,自己那点儿心思,小师妹完全看不出来。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完全整理清楚。
  一年多将近两年的苦闷日子,本就沉静个性的他更加的寡言少语。除了课题研究和日常上课,必须出席的社团活动,他都是一个人。他的生活里没有阳光。偶尔还会做恶梦。他以为自己大概就是这样了吧。他没有主动寻找过出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渴望从那份压抑中解脱出来,就在那个不经意的晚上,从他自己不经意的笑开始,他感觉到自己在转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小师妹。但是他很清楚的意识到,小师妹在他心头占据了一个特别的位置。难道因为她与众不同?男孩儿似的义气?喝酒后小兔子似的变身?还是月亮公主似的辨识度非常高的下磕?不禁暗自笑笑,下意识到衣兜里去找烟,才想起刚才在她楼下吸完了最后一颗。
  烟瘾越发重了。刚才在门口扶她那一把,看着瘦溜溜的样子,竟然一把都是软乎乎的肉肉。他看着她笨笨的上不去,又不好意思开口求助,别别扭扭的在那跟门较劲。幸好是腿长,一下子倒是蹬到了栏杆,却死活撑不上去。他伸手扶她,感觉到她浑身一瞬间就僵住了。十几岁的女孩子,估计她也没有谈过恋爱,陌生人的触碰,尤其是异性,让她非常的不自在了吧。她一上去他就赶紧松开了手,但是手指尖的感觉总是隐隐的消散不去。
  老三走的时候特别高兴,他知道。老三的念想,他也懂。他不是不敢担当,可是他不敢轻易的做出什么。说他是杞人忧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承认。
  高三那年,头顶是晃得人眩晕的大太阳,他站在高高的居民楼下,仰头看着那个曾经温柔娴静的美丽女孩儿,向外晃荡着两条腿坐在自家的窗台上。她的妈妈大哭着,一会儿求她,一会儿转过来拉扯着他的衣服,凶猛的摇晃着他,要他想办法。
  楼上的女孩儿是他交往了几个月的女朋友。
  高二开始。前后桌,他低调内敛,是老师倚仗的得力助手,成绩优秀,在校团委辅助老师展开工作。她面容姣好,性格文静,总是轻巧巧的走路,安安静静的学习,间或莞尔一笑,嘴边是好看的弧度。她跟他请教功课,他也愿意给她讲题。有一次女孩儿的刘海儿挡住了眼睛,他竟鬼使神差的帮她捋了一下。女孩儿的眼睛里有火花儿闪过。假期女孩儿打电话约他出去玩儿,他很高兴。他们甚至约定将来一起考北京。黄昏分手的时候,那么内向的女孩儿主动对他说,我喜欢你。他说,这话应该他先说。
  再开学的时候,他们俩就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偷偷地展开了早恋。也许是他太耀眼。老师默默的观察了一个多月,找他谈了一次话。他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老师也不完全老古董。老师给他分析了高三这一年,分析了将来上大学的大把时光,最触动他的,是老师对他说,刘洋现在上课明显心不在焉,月测成绩已经非常明显的出现问题,你确定你要带给她这样的影响么?将来真的影响了考学,你能负责吗?你们两个都是很优秀的孩子,如果不能控制一时的情感,难保将来你们两个人……
  刘洋,曾经他一想到就觉得甜蜜的那个女孩儿,如今他竟连名字都不愿轻易想起。
  回到教室他坐在座位上沉默了很久。
  晚上上完晚自习回家,他跟宿管请假说回家取复习资料,跟走读的她一起出了校门。他一直斟酌该如何开口。结果女孩儿先问他,你后悔了。
  这不是一个好的谈话的开始。他所有的解释,在女孩儿那都变成了推脱的借口。他本来也不是那种舌灿莲花的性格,他只说有用的话,他很认真的约定高考之后,可是女孩儿除了哭,还是哭。
  第二天女孩儿两只眼睛肿肿的来了,一句话也不跟他说。两个人之间冷的掉冰渣。第二次月考,女孩儿的成绩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不是冰坨子。他是认真喜欢她的。趁着课间操,他把她叫到教学楼后面小卖部边上。
  你不是不喜欢我么?你还管我干嘛?
  女孩儿委屈的梨花带雨。
  我喜欢。
  他们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晚自习课间,他帮她去打水。她披着他的外套,脸上的神情洋溢着幸福和骄傲。被他喜欢着的女孩儿,是自信美丽的。有时间的时候他就帮她恶补落下的课程,可是她总是在他认真讲题的时候对着他的脸出神。情窦初开,不是谁都能完美的分清理智与情感。他兼顾两个人,他在心里为她着急,她却沉浸在爱情里终日不可自拔。终于有一次在她再次出神儿的时候,他冲她发了一次火。周遭同学都看着他俩,一下子明白了他俩是动真格的。
  他是谁啊。一下子全校都传开了。章衡跟刘洋谈恋爱了。他压力更大了,刘洋却还是我行我素,甚至她隐隐很满意这个状态。她很幸福。老师一看摁不住了,索性跟他俩摊牌。刘洋一副爱情价更高的架势,章衡知道事情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很快家长们来了。他是生在开明家庭,父母只是配合老师了解情况,然后表示遵从老师的决定。刘洋的妈妈自己来的,例数女儿的美丽优秀,说女儿太单纯,请老师多帮忙。
  能不能把他俩调开座位,最好是换换班。
  老师说,调开座位其实是掩耳盗铃,至于换班,学校体制也不是随意能开先例的。
  看着这意气用事的母女,最终家长会面也就草草结束。在女孩儿妈妈的要求下,俩人不能再坐前后桌。章衡知道老师的难处,主动要求自己去坐最后一排。
  下课在周遭同学探寻的眼光和窃窃私语中,刘洋执拗的走到他面前,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你是不是烦我了?
  他看着她的眼泪忽然感觉好累。
  事情发生在半个月以后。
  团委老师找他去给高二的辩论会做个指导。一同合作的还有文科班的班花,也是班长,两个人一起讨论给辩论会出个适合当下的辩题。学习时间很紧张,俩人趁着课间操的时间,找了一间实验室,翻看往届以及老师给他外校的参考资料,研究讨论。冷不防看见刘洋在门口定定的站着。表情在光照下不是很清楚,满脸的委屈和伤心。
  章衡无奈,只得走过去问她,有事吗?
  刘洋没说话,两只眼睛只盯着文科班长。
  班长抬起头,这才意识到她成了问题的关键。
  章衡很尴尬,你先回教室吧,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刘洋看了他一眼,木然的走了出去。
  他因为惦记着老师给的任务,也想赶紧回去把误会解释清楚,并没有仔细琢磨她的情绪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俩人选好议题往回走,班花笑他,你女朋友醋劲儿挺大的啊?
  他无奈的笑笑,抱歉了。
  他回到班级的时候,看到她的座位是空的。以为她去厕所或者别的地方还没回来。可是整整一堂课也没见她。那时候手机还没普及,学生更是没有。他排了半天队打小卖部的磁卡电话,她家里没人接。
  中午放学他只好问平时跟她一起的同学,都说没见。下午还是没来上课,他心里担心,后悔没有当时就好好跟她解释一下。
  第一节课刚开始上课,班主任匆匆进来,打断了正在讲课的英语老师。
  抱歉啊。然后眼睛直看向他,章衡,你来一下。
  在楼道里面听完老师的话,他觉得脑袋嗡的一下。
  长这么大,他一直是个对自己的人生很有把控的人。除了这一次。
  于是出现了前面的一幕。
  他再沉稳老成,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和她妈妈的歇斯底里,都让他难以承受。转过身看到自己妈妈一边卑微的央求着对方父母的原谅,一边不住地抹眼泪。他只觉得一口血气呕在当胸,无法释怀。
  最后他被她妈妈拉扯着,上了楼进到屋子里,对着女孩儿的背影,央求她不要做傻事。底下消防员扯好了气垫,安全网,又有几个消防员系好了安全绳,随时准备从各方位强行解救她。
  他只觉得好像是在演戏,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在她妈妈一声声泣血的哭泣中,女孩儿转过脸来,带着莫可名状的悲伤表情问他,却好像并不需要他回答
  你既然说了喜欢我,为什么不喜欢到底?
  从发现她不见了到现在,章衡从未想到否定自己对女孩儿的感情。可是这一刻,他却被女孩儿提醒着,认真叩问自己,喜欢吗?还敢喜欢吗?
  女孩儿妈妈见有转机,更加疯狂的拉扯着他,
  你快说话啊,快说话,救救我女儿吧,求求你救救她,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趁着女孩儿扭转头等待着他的回答,消防员迅速从窗外悬吊,抱住了女孩儿垂在外面的双腿,室内的消防员迅速扑过去将人拉了进来。
  天光暗了下来。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去,消防官兵也撤掉了各种器材收队了。章衡站在刚才女孩儿坐着的窗口边,木然的看着妈妈爸爸低眉顺眼的道歉,帮着递东递西。
  最后女孩儿的爸爸终于说,
  幸好孩子没事儿,天也晚了,都折腾了一天,回吧
  出了楼道口,他看见妈妈拿纸巾悄悄拭了拭眼泪,爸爸安抚的拍了拍妈妈的后背,转过来对他说,回家吃饭还得折腾你妈,咱们三口在外面吃点儿吧。
  妈妈走过来,像平日里陪她逛街似的拖住他的胳膊说,走吧。
  刚才他站在那个窗台旁看着窗外,夜幕低垂,感觉一切都在迅速的离他远去。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了,感官都似封闭了起来。像个线偶一样,被呼来喝去,任人摆弄。他感觉身体里出现了一个黑洞,曾经的一切,荣誉,优秀,光芒,都被呼啸着吸入了黑洞,剩下一个空洞的自己。
  当妈妈把手温柔的挎上他,看着爸爸对着他点点头,他才觉得血管里开始重新流动出血液,全身都酥酥麻麻的,像有蚂蚁在嗜咬他的五脏六腑。他往前走出两步,然后支撑不住的颓然蹲了下来,妈妈本想出言安慰,被爸爸阻止了
  让他缓缓吧。
  何其有幸拥有这样的父母。
  在他们的教育下,自己曾经努力做一个让他们骄傲的儿子,这些年他收获了无数鲜花和掌声,却在这一夕全部失落。只因为一句,我喜欢。
  原来喜欢一个人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看着儿子捂着脸半蹲在地上,爸爸往边上走了两步,默默的点燃了一颗烟。妈妈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他知道不能放纵自己太长时间,爸爸妈妈都在等着他。偷偷抹掉了夺眶而出的眼泪,他很慢但是很果断的站了起来。一家人默契的往前走,谁也没有多说话。
  去了家门口的粥铺。妈妈像没事儿似的张罗着点了他平素最喜欢的皮蛋粥,又点了几个清口的小菜,还给爸爸点了两样荤腥下酒。爸爸拧开酒瓶,掂了两个杯子,一杯倒满,放在自己手边,另一杯到了多一半,递给章衡。
  今天咱爷儿俩喝一个。
  抬起头来。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为自己受了这屈辱的父母,一直低低地埋着头。闻言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爸爸。
  儿子,今儿这一课,叫担当。喜欢一个人,很容易。能承担喜欢带来的所有一切,不管是好的坏的,你才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妈妈坐在他旁边,闻言握了握他的手。
  孩子,你长大了。路还长着呢,妈妈相信你。你这次是运气不太好,感情,是很美好的。
  一场才子配佳人的风花雪月变成了骇人的闹剧,刘洋自此没有在学校出现,她的父母出面给他办了转学手续。不知情的同学只道是学校痛下杀手,牛郎织女天河永隔,班主任无端背了口大锅。刘洋的父母自知这样的事情闹开了最受伤害的是自家的女儿,于是也便偃旗息鼓,没有再生事端。
  高三的后半年,章衡表面不动声色,但略微熟悉他的人莫不感受到他的变化。最明显的是,他虽然每天刻苦读书,成绩却每况愈下。好在大家都很忙,昏天暗地的题海战术,前程逼迫着每个人杀出一条血路。同宿舍的哥们儿几乎是每天都跟他在一起,他们知道他正经历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