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复初见

  双流机场航站楼。
  航班报站的声音,南腔北调的游客,来往穿梭的人流,定格成一幅背景,空留下慌张的一个我,和十米开外的故人。
  师兄。
  16年,我不曾出声的念过这两个字。他在我心底,长满荒芜和蔓草的地方,深深的埋葬。
  时间太匆忙,没有时间掩饰,我一定表现的失魂落魄吧。等我找回声音,却如何不能把这两个字从喉咙里吐出来。
  师兄。
  陈年的痛席卷全身。曾被岁月时光封堵着的心口的破洞,一下子被奔涌出的鲜血淋漓地冲破。感官麻木,疼痛却很真实。那一瞬间我脆弱的就像曾经站在他面前那个18岁的小姑娘。可我竟然贪恋那份痛,它提醒我,虽然这些年从未提起,我曾流着血泪,透明的爱着他。
  妈妈!
  喆喆像一颗小炮弹扑到我怀里。一下子看看我,又滴溜溜的转着眼珠顺着我的视线看着远远站在对面的师兄。
  非常没出息的,我维持着张皇的神色,直到师兄点点头,离开。
  今天我们新入社的大一新生第一次参加活动,师兄师姐们切记不要手下留情,该捋毛儿的捋毛儿,该劈杈儿的劈杈儿,否则以后我不好用的!
  哈哈哈哈
  海潮是信院的院刊,主编是大三的师姐,短发,瘦削,白。骨骼轻奇的人物,既不冷淡又不热络,说起话来痛快爽利,有高度却不疏离。大一的小傻子们很快就在这里自在起来。
  第一次的社团活动,地点在学校附近的一座迪厅。刚从书山题海走进象牙塔,很多如我一般循规蹈矩的乖乖儿从未去过的地方。虽然我还是坐在那假装安静的不说话扮演一个淑女——其实那是进入完全陌生环境的自我保护——内心是雀跃的。几个活泼的已经摩拳擦掌,开始混进学长们的队伍中,一团吵闹喧嚣,氛围好的不得了。看见摆弄相机的师兄把镜头转向我,我也勉为其难的矜持一笑。其实装淑女是我很拿手的事情。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后者我演的更好,慢慢你们就会知道。
  我们一会儿六点钟出发,约了咱们校广播站,以后合作的地方会很多,老成员都是老相识了,主要还是为了新入社的孩子们集体刷个脸熟!
  老大,小的们谢过了啊!
  说曹操,曹操到。
  广播站跟我们喜欢写字的有相同,因为都喜欢写字。不同的是,她们更钟情舞台。如果我们这一屋子多数用才华横溢来描写内在,那么朴实无华就是外在的写照,哈哈。刚刚走进来的这些人,从内而外都显得光鲜夺目,加上声线的加分,竟要掩了这一屋子自诩文人的锐气。
  熟识的师哥师姐们热络地打着招呼,老大的眼睛还在盯着门口。我还在扮演安静,所以也随着老大等人出现。
  然后我呆住了。
  师兄。
  走进来了。
  希望他没看到我,否则我呆若木鸡的样子一定丑死了……
  虽然知道师兄在岷大,虽然开学典礼那天依稀看到了他的背影,今天的机遇还是让我不能自持。我内心暗暗告诫自己,淡定淡定,师兄也许压根不知道你是谁!淑女,记得,淑女!
  我天生角质层薄,但凡有个害羞紧张,面色通红不在话下,虽然很想借机多看师兄的美颜几眼,总不能冒着暴露内心的小心思的危险啊,那太丢脸了。
  转过头去,机会还多的是。
  章衡,没想到今天你带队。够给面子的。
  老大在跟师兄对切口了。
  趁机我又悄悄转过头。
  师兄就站在门口,随意跟老大和身边的几个人说着话。广播站不乏帅哥美女,而师兄一出场,一切在我眼中悄然失色。
  那就是咱们广播站的站长吗,好帅哦
  是很帅,还是低调的奢华呢,一点不招摇
  不是说他们站长是女的吗
  对对,这是我们副站,刚大二。帅爆了吧?
  一个洋娃娃似的广播站大一新丁也加入了八卦阵
  嗯,帅,又是哪种眉目清淡不怒自威的调调,我喜欢
  哈哈哈哈
  我站在人群中,听着他们几乎是当着面讨论师兄的颜值气质,毫不避讳。内心了然,对于可望不可及的美好,私底下的评论也可以是明目张胆,不怕当事人就近在眼前的。我只是佩服他们的勇气。我从来不敢,就像现在,我一直微微侧着身,不敢大声说话,更别说参与八卦,眼睛和耳朵却没歇着。
  大家稍安勿躁……
  老大发话了。
  这是咱们广播站副站长,章衡。各位广播站的师弟师妹,我负责信院的海潮。以后见面机会还多,今天不多啰嗦了,时间差不多,咱们走了?
  老大看着师兄,师兄微笑看了看大家,声音沉静。
  走吧
  说罢带头走了出去。
  一教室人呼呼啦啦鱼贯而出,夕阳的余晖照进长长的楼道,晚饭时间自习教室里面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我跟刚相熟的笑芳挽着手走在一起。缀在大部队的尾巴上。
  酒吧离学校并不远,步行大概二十五分钟的样子。淑女步子的缺点就是会掉队,加上本来我平时也不会快走。很快大部队就离的远了,剩下几个尾巴上的男男女女,边溜达边闲聊。希望没人发现我的异样,我其实很想健步如飞的。
  终于到了,门口那是?师兄?
  怎么了?
  笑芳被我不经意顿住的步子拉了一个趔趄。我只想着不敢跟师兄靠太近,忘了笑芳还挽着我。
  低下头,嘴里说没事,硬着头皮往前走。
  人全了就进来吧。
  师兄掐掉手里的烟,进去了。
  看来师兄是在门口等咱们几个四方步的。
  酒吧真是个好地方。
  你可以很热闹,也可以很孤单。你可以谁也不看,你也可以随意看着任何人。我爱死这个地方了。
  舞池里光怪陆离,灯光闪耀的地方,喧嚣得意,掩藏所有。我终于放松下来,不用小心翼翼的管理自己的表情和心思了。师兄坐在我左手边第三个位子上。我借着跟笑芳说笑,一直贪婪的偷看他。
  这地方真好,我内心里都要笑开花了,表面还是一个害羞的新生,不喝酒,不敢下舞池,也不敢张扬。只与身边的女孩儿低低的说笑。如果偷窥是种罪,今天我罪大恶极。
  一个大二的师兄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旁边,拿了一瓶像小瓶啤酒似的东西递到我手上。我有点犹豫,因为没有喝过酒,笑芳悄悄告诉我,可以喝,科罗纳,饮料。
  我这才注意到,是负责拍照的那位师兄。我笑着谢他,他就跟我攀谈起来
  怎么不去跳舞?
  不会
  不需要会,随便摆动身体就好了
  ……
  我带你下去?
  不去了,我坐会儿先
  趁着喝饮料,我悄悄转了一下头,师兄呢?
  心里隐隐的失落,虽然不能交谈,但这样一起坐着,虽然隔山隔水,内心也是满足的,可是师兄不会一直坐在这……
  同社的师兄再三的邀请我都拒绝了
  真不会,再说,我只想着师兄去哪了……
  身旁的笑芳也被拉着去跳舞了,竟剩下了我一个。刚才乍见之欢,一同参加活动的狂喜此刻只剩下茫然寂寥孤单无措。还好我会装淑女。脊背挺直面容淡漠独坐一隅,唉,我原本不是这么喜欢装酷的。再配着这嘈杂的音乐凌乱的光线,更显我孤家寡人话凄凉了。我正暗自伤神,有人坐下了。直觉是师兄。可这时候左右无人,虽然光线暗淡,但没有遮蔽,我不敢贸然动作。我感觉自己更挺直了,如果别人误以为我是身姿好,我谢谢你了,我是僵硬,僵硬!一瓶科罗娜被我喝光了,也不知旁边是什么饮料,我又摸索着拿起一瓶。
  唔……
  以我少的可怜的经验,是啤酒!
  保持住,不能垮掉,不能狼狈!也许师兄正看着你……
  平凡如我,也会盼望自己偷偷喜欢的人偶尔一瞥……也许没有,但我假想有……
  跳舞大概是让人欲罢不能的一项欢愉吧,我假装清冷的样子,一口一口抿光了一瓶啤酒,人还是一个没有回来……我的脖子都要硬掉了。
  虽然不敢扭头看,我知道师兄一直安静的坐在旁边。
  逞强喝了酒,撑不住的就是要上厕所,这个不能忍。
  第一次来这种场所,东南西北还分不清,又没人作伴,心里好没底。厕所是必须要去的。无奈在心底给自己打气,拼了,在师兄面前不能露怯!即使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干嘛。
  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左右辨别了一下。这下看到了,卡位上除了我和师兄,边上还有几个人在喝酒聊天,师兄一个人坐着,貌似并没有注意到我。很好,安全。我打算站起来从右边走出去,总能找个人去问问。一起身就知道大事不好,怎么脚下晕乎乎的,难道我喝多了?……奇怪,刚才坐着明明没事的。这下糗了。我边走边摸索着扶住沙发和吧台的边缘,希望没有人注意到我虚浮的脚步,希望师兄千万别看到我这边来呀……
  紧张的穿过了蛇般舞动的人群,眼前区域略显开阔,不过,厕所在哪?形色各异的人来往不绝,我并不敢随便捉住一个人来问,因为声色场所未见得都是清净人,不知道这时候一个18岁喝了一整瓶酒的大一女孩内心的自保算不算可笑。
  诶,那是,师兄!
  我正左右查探,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能找到商场里那种标志指示灯,忽然发现师兄就站在我刚才走来的方向。为什么我觉得他是站在那,不是刚走过来呢?不知道,我已经晕了,但是我的第六感提醒我,他也许也要去厕所。迷路的人看到个航标灯,阿弥陀佛哈利路亚。我不怕看他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他走过去了,我就悄悄跟着他。果然,他走到了一个角落,拐弯,我跟着拐弯,天呐,我太聪明了,师兄果然是来上厕所的!嗯,这个标志是穿裙子的,我进这个。厕所上的竟然很开心,哈哈!出来之前我用水扑了扑脸,希望能把刚才开始的脸上发烧的感觉洗掉。好了,回去。
  走出卫生间,内心暗叫糟糕。我是路痴。光线充足我尚且在新到一次的地方找不到出口,何况这里。鬼地方鬼地方,我早把之前能借着黯淡的灯光偷瞄师兄的好心情忘了个光。没办法,蒙吧,拐过弯……
  男生上完厕所在门口吸颗烟,真是一种好习惯啊,哈哈。我依然安静的装着淑女,刚好这里还有一个共用洗手台,我再慢条斯理的洗个手……果然,师兄的一颗烟已所剩无几,我从镜子里瞥见他非常绅士的熄灭了烟,然后就往前走了。天助我也!我安静不做声,紧随他走过人群,再往前走,师兄推开了一扇门。
  凉风习习。
  海滨小城的夏夜,美好得不可思议。我完全忘了我本应该回到卡座上,也忘了师兄此刻还扶着门,我像个兔子似的越过师兄蹦到了外面,贪婪的张开双臂吹风去了!
  兔子,我在那么混沌的时刻,还清醒的知道自己变成了个兔子,明明前面还一直在扮演淑女……
  喝过酒的人都知道,吹风上头,转过身来之后,我的人生就开挂了。
  酒吧门口永远是一道风景。此刻我满眼,是师兄夹在手指间,一明一灭的一豆猩红闪烁。
  星眉朗目。后来想清楚那都是自己给师兄贴的金,师兄是戴眼镜的。他站在那,倚着墙低头吸烟,以往只敢远远看着他的我,一步一步走过去,站在台阶下,正正的仰着脸,对他傻笑。
  师兄。
  师兄你真的很帅。你知道吗?抽烟的样子更帅!
  师兄轻笑了一下,对,他对着我,笑了。他的眼睛,我第一次正面看到他的眼睛。隔着眼镜,那抹笑竟似很温柔。他掐灭了手里的烟。
  我要回学校了,你走吗?
  走吗??当然!酒吧真是一个好地方!万岁!
  我转身就走,师兄在我身后两步,我开心的快要飞起来。事实上我后面的路也一直在飘飘忽忽的飞。我晃荡着手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冲着师兄嘿嘿傻笑。师兄单手插兜,唉,那个动作简直帅的人神共愤,间或提醒我,小心,慢点。
  我很小心。
  我走的超级慢。
  我恨不得这条路永远不会走到头!
  看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赶紧转身跑到师兄跟前,差点跟他撞上。他抬起手微微扶了一下我的肩膀,眼神疑惑地看着我。
  师兄,我是你学妹。
  他收回手,淡淡笑着看着我。
  不对不对,我不是你大学的学妹……
  唉,什么乱七八糟的,师兄……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
  完了,我死机了。我站在他对面,看着他用看一个小宠物的眼神看着我。他知道,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我在高中偷偷喜欢他?知道我因为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岷大的录取名单里就毫不犹豫的填了这所大学做唯一志愿?
  我就这样呆呆的对着他,站在学校的大门口,正是返校时间,来往穿梭,人流如水。已经有人注意到我俩这不寻常的站位了。他们的眼神很自然的就瞟过来探寻究竟。但是我大脑当机了。我的身体已经不运转了。
  直到师兄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转过了身,然后我就木然地随着他继续往前走,一直到四舍门口。
  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经过这一路木然的思索,我的酒好像也醒了许多,可是我感觉脸上烧的更厉害了……
  那个师兄,我开始结结巴巴的想要解释,我真的不是你大学的师妹……我是……
  你是二中的,对吧?小女侠?
  啊?完了。我的脑袋今天真的不行,二次当机了。小女侠是什么梗?
  师兄,你喝酒了么?我习惯性的隔着眼镜,从眼镜的上边缘,翻着眼睛,仰头直视着师兄,怯懦又战战兢兢的问出了我的问题。
  恩,喝了点儿。
  那你是不是也喝多了?
  也?
  我看见师兄又笑了,可是这次我不觉得开心,我内心一团火,我很焦躁。
  他把我当成了别的人了!他肯定是认错了!我刚才几次当机的大脑卡卡卡卡正在飞速重装系统。我在大门口的时候,还以为他真的是知道我的。一路上我都在想些什么?丢脸,丢脸到家了,异想天开到人家跟前去了,真是真是……
  啊,那个师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知道我这个语气好像透漏着点儿怪罪师兄的意思,赶紧调整语言发送装置,
  不过没关系的,呵呵,没关系的
  呵呵什么呵呵,呵呵是最让人讨厌的应付别人并且时常表达不满意的语气助词好嘛,笨死了。
  师兄还是那个师兄,玉树临风沉静淡漠,而我从一个淑女变成了一只兔子,现在还像是一只火烧屁股的猴子,为了辩解急的抓耳挠腮。师兄好像不笑了……哎呀我死了算了!
  那个,谢谢师兄送我回来了,那个,我,我上去了啊……
  我逃也似的飞奔上楼梯,窜进天井,隐身进宿舍楼里。但是我清楚的知道,我上楼梯的腿是软的。天知道我内心是多么后悔今天晚上愚蠢的行为,酒吧这个鬼地方!
  我提着一口气爬上了六楼,撞开608的房门,几步跌进去,面朝下趴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的装死。
  我在酒精和疯魔中,想起一句话,快乐,悲伤,甚至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淡去,。但是唯有尴尬,能让你次次回想,次次痛心,能让你在某个深夜,恨不得掐死自己。
  我别恨不得了,我就直接掐死吧……
  我在头脑中一遍遍回想,我一个又一个露骨又愚蠢的表达。我多想回去,从头到尾装一个隐形的淑女,哪怕脖子硬到断掉,想上厕所想到膀胱炸裂,我也该纹丝不动的坐在卡座上,强装优雅。
  在干嘛?不闷吗?
  鱼在拍我屁股,我勉强把脸扭过来。这姑娘啥都好,就是眼镜度数高,看我总像林黛玉。我把眼镜从床头书桌上拿起来递给她,她马上非常不淑女的啊呀一声,都变调了。
  怎么了?
  岩岩,你?
  啊,我?
  她一把抓过一面小镜子递到我面前。
  有时候你觉得人生走到低谷,不会再低了,是吗?可是现实会把你揪起来,piapia的打你的脸。
  镜子中一张脸,又红又肿,不是像猴屁股,完完全全就是猴屁股。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酒精过敏。最主要是面部皮肤敏感,红肿得厉害。
  我刚才……就是用这样一张脸……对着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