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医者父母心 三

  这一天从早到晚,除了来仁心堂购买药物的客人,来求诊问医的另有七八人。虽然是新大夫第一天坐堂,但那些患者离开时,无不带着满意的神情。梅寒香对叶思秋表现意外之极,回到寒梅山庄后向父亲绘声绘色作了一番详细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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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日匆匆,自叶思秋在仁心堂坐堂以来,半个多月时日一晃而过。时节也已转入初秋,天气越来越凉快了。
  如今仁心堂可说是门庭若市。原来叶思秋高深内功与高明医术相辅相成,以之医治病人往往起到奇效,这一段时间已不知治愈了多少人的病痛,这样一来经众多康复者口耳相传,仁心堂自然也就名声大噪起来。
  而更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喜滋滋谈论的,却是叶思秋对穷困潦倒的患者非但分文不收,还经常自掏腰包资助他们渡过难关的义举。为此,这些日子只要一有人提起“叶大夫”三个字,人们无不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梅寒香眼看叶思秋倍受爱戴,喜悦欣慰之余又有点失落,因为他们忙得连单独说话的时间都没剩下多少。她当然不好意思说,要叶思秋晚上到寒梅山庄去住,而至于说自己留在仁心堂过夜,那更是荒唐透顶的举动,想都不敢去想一下。
  这天下午刚下过一场大雨,梅寒香看客人稀少,正要提议叶思秋出去走走放松一下,门口忽然一前一后又有两个男子走进来。
  先进门的是个年龄三十有余的年轻人,看他穿着华贵,脸色红润,显然是一名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只是脸上布满了焦虑与无奈;走在后面的则是一个头发斑白、满脸皱纹的穷苦老汉,眼中流露出又悲伤又愁苦的神色,像是正遇到天大的不幸一样。
  叶思秋赶紧招呼道:“这位大哥和这位老伯,你们看病吗?”
  走在前面那年轻人几步走到柜台边,道:“叶大夫,你是大名鼎鼎的叶大夫吧,我……我……”看了那老汉一眼,欲言又止。
  叶思秋忙示意那老汉到后堂等一下再来。那年轻人这才着急地说道:“是这样的叶大夫,我今年初娶了一房媳妇,本指望她尽快给我家添丁加口,可没想到进门没两个月,身体就越来越差……”
  叶思秋示意他平静一点,道:“你先说一下如何称呼吧,还有看大哥年龄已过而立之年,家境也应该不错,怎么娶亲这么迟?”
  那年轻人答道:“叶大夫,我叫赵旺丁,因父亲在地方官府担任官职,家境确实还过得去……我,其实我十年前就已娶亲了,这得病媳妇是我二房……”
  这个叫赵旺丁的男子因为心情焦虑,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但最后叶思秋与梅寒香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事情是这样子的:
  他父亲给他取名“赵旺丁”,那是因为他们赵家已经五代单传;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出于机缘巧合在官府谋到一官半职,家境也富裕起来,于是在儿子成年后给他娶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媳妇;事情本来很完美,但只可惜那媳妇进门已经整整十年,竟一直没有生儿育女。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看年龄越来越大,赵旺丁一着急,就在今年初另外娶了一个寒门出身的年轻姑娘,目的自然是想要新媳妇早点怀孕生子;但说来十分不幸,新媳妇进门没多长时间,身体每况愈下,别说怀孕,到最近更几乎卧床不起了。
  叶思秋听后沉吟半晌,道:“那你先前没带她去看大夫吗?”
  赵旺丁道:“看了看了,和我们家熟识的几位大夫都上门来看过,药也吃了,可是我那可怜的媳妇非但不见好,还越来越严重……昨天我无意听说我们杭州出了一位神医,于是今天就找到大夫你这里来了。”
  他看来倒是个善良的人,忧急之下,几乎要哭出来:“叶大夫,我那新媳妇才二十来岁,进门时身体还好好的,这下不知撞上哪路妖邪,我……我……”
  叶思秋甚是同情他,道:“这样吧赵大哥,你先把你家地址留下来,我们晚上再上门去看一下你媳妇。”
  赵旺丁当即写了详细地址留下来。他说他原配妻子一直未生育,这也有可能是男方的问题,叶思秋便为他把了一下脉门。但他身体却显得很正常。梅寒香记得还另有一个求诊的,问道:“叶大哥,好了吗,里面还有一个在等呢。”
  叶思秋点了点头,送赵旺丁来到门口时,悄声交待道:“赵大哥,你回去后先别说来找过我们仁心堂,知道吗?”
  赵旺丁有点疑虑,但还是遵从医嘱走了。
  叶思秋返回柜台后,梅寒香也已经把那穷苦老汉叫出来。还未等他开口,那老汉就已老泪纵横,叫道:“叶大夫……大家都说你是神仙下凡,求求你去救救我那苦命的女儿吧!”
  叶思秋惊道:“大伯,你女儿怎么啦,快说……”
  那老汉虽已上了年纪,但显然女儿病情对他打击太大,心神激荡中,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说出事情原委来:
  他说他姓张,和老伴已过知天命之年,膝下只有一个叫张叶青的独生女,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女儿面貌姣好,父母亲看她已到婚配年龄,于是给她张罗起亲事来,但相亲的人还没来,她自己就先行结识了一个年龄相当、长相英俊的外地年轻人,并且把他带到家里来给父母亲认识。
  那个叫郭云生的年轻人家在离城几十里外,说来是远了点,但既然女儿钟情于他,他们做父母也不想节外生枝,上门当天就点头认可了;可时间到了去年五月初,眼看女儿好事在即,事情却在一夜间忽然变得不可收拾……
  梅寒香甚是紧张,问道:“大伯,起了什么变故吗?”
  张老汉点点头,边抹泪边续道:“是这样子的,叶青因为要筹备喜事,于是经常叫一个和她从小就特别要好的姐妹过来帮忙,但没想到我那未来女婿后面一次上门时,居然和那个叫林芳容的叶青姐妹一见面就相互倾心,两人第二天就双双跑了!”
  “什么,他们……他们一见钟情,然后第二天就跑了?”梅寒香脸上失色,完全没料到是这样的变故。
  张老汉泣道:“没错!他们两个没一个月就迫不及待地办了婚事,前不久更是听说林芳蓉还生下孩子了……只可怜我那女儿,她早已深深爱上那个负心汉无法自拔,自从知道他们成了亲,也就一病不起了!”
  叶思秋缓缓问道:“那你女儿目前是个什么状况?”
  张老汉又泣道:“情况非常不妙!她总是一个人关在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呼唤那混蛋名字,经常整日整日吃不下饭,有时勉强吃了,也要吐出来……她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再这样下去也挨不了多久了!叶大夫,这可教我们老两口怎么活啊!”
  叶思秋倒抽了一口气——这的确是天大的疑难病症!因为这是心病,如同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自须心药医,可那夫妻俩连孩子都生了,难道他还能把那郭云生给抢回到他女儿身边来?退一步讲,即使他真靠武力蛮干,但强扭的瓜不甜,最终还不是酿出另一桩悲剧来?
  张老汉像是也看出他为难,道:“叶大夫,为女儿这心病我都已经不知求过多少大夫了,但他们了解详情后,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因为这根本不是吃药就能医治的病……若你也没办法,那还请不要过意不去,想来我女儿命中注定如此……”
  这是多么善良的人啊!叶思秋“嚯”地站起身,道:“不管怎样,我们先去看看你女儿再说!”说完向梅寒香使了个眼色。
  张老汉像是看到一丝希望曙光,感激得又流下泪来。梅寒香赶紧跑进内堂换回女装,吩咐刘长贵李四儿几句后才走回堂前来。正要动身,心里却忽然一动,对叶思秋道:“叶大哥别急,你和我先回内堂一下。”
  叶思秋不知她有什么事,便随她走到内堂里去。正要问话,梅寒香已在身上掏出一张精巧的面具替他戴上,然后又取了两顶帽檐低低的帽子戴在两人头上,悄声说道:“叶大哥,我们还是遮掩一下面目再出去看病人吧!”
  叶思秋莫名其妙,问道:“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啊?”
  梅寒香低声道:“那张小姐是个多情种子,她如果看见你本来面目,说不定会突然喜欢上你,那到时你可就脱不了身啦!”
  原来她是这种古怪念头。叶思秋哭笑不得,道:“你也太抬举我了吧!好像无论哪位姑娘一看见我,就要非我不嫁了!”
  “这还真难说!”梅寒香笑了笑道,“嗯,不过现在你这样子可不怎么好看,我想原来喜欢你的姑娘看了至少有一半要跑掉。”
  叶思秋心里一动,脑中忽然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正要去捕捉那是什么念头,一时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两人出去后,张老汉看他变了个样,忍不住就要问话,叶思秋却已开口催促道:“大伯,我们还是快点去看你女儿吧!”
  三人疾步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城郊张老汉那已经十分古旧的屋子前面。一个同样白发苍苍、脸色愁苦的老妇人早已在翘首以盼了。叶思秋顾不得多说,径直由张老汉带领来到房屋堂房,一眼就看见正躺在床上瘦骨嶙峋、了无生气的张叶青。
  张老汉轻轻走到女儿床前,呼唤道:“叶青,叶青,你醒醒,爹爹为你请大夫来了!”
  张叶青悠悠醒过来,有气无力地说道:“爹爹,你不要费心了,就让女儿死了干净……”边说边流下两道苦涩的泪水。
  叶思秋叹了口气,道:“大伯,你先出去吧,我们想和你女儿单独说说话。”
  张老汉稍稍迟疑一下,便依言走出房间。叶思秋示意梅寒香关起门,然后走到张叶青床前,道:“叶青妹妹,我们不是来为你看病的,因为你根本没得什么病。你只是觉得人世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所以也不想活了,是这样吗?”
  张叶青侧过身子,颤声道:“是……是的。我心心念念的人和我最要好的姐妹跑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大夫你知道吗,我有多喜欢云生,可他……可他像丢垃圾一样,一甩手就跑了,我……”
  梅寒香黯然神伤,叹道:“叶青姐,你若难过就放声大哭吧,这样也许会好受一点。”
  张叶青凄然道:“不,没用的!我只要一想到云生,一想到他正和我那好姐妹恩恩爱爱,我心就碎了!云生,你们知道云生有多英俊多讨人喜欢吗,我早已爱他深入骨髓了!可他……可他……”
  她的确心碎了。她的全部灵魂已经被那个负心的郭云生带走了。斯人既已一去不复返,那她还留着这一具躯壳作何用?叶思秋眼中泪光闪烁,好一会儿才勉强道:“他既然那么无情,那你与其这样念着他,还不如去恨他……狠狠的恨他,那不更好吗?”
  张叶青的叹息就像风中的落叶,悲伤而又无奈:“我也很想恨他,可是我一想到他那动人的样子,怎么也恨不起来……大夫你知道吗,云生很爱干净,总是清清爽爽的样子,对人很礼貌,总是笑着说话……哦,我还是死掉好了,待我化作鬼魂,总可以去见他吧!”
  叶思秋闭上双眼,一种无助的感觉瞬间侵袭过来。
  是的,他纵有多高明的内功与医术,也只能救助那些有求生欲望的患者,而对于这样一个一心要为情殉葬的姑娘,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也许可以谴责她狠心与自私,罔顾含辛茹苦养大她的父母,可现在她内心只有那段伤心欲绝的恋情,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梅寒香也无言注视着叶思秋,心里又忧伤又自怜:“如果有一天你也这样对我,我又会怎样呢?我们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当然知道我对你的心意,那你为何始终对我不冷不热的?你可知道吗,自从那天晚上你狠狠抱住我劫持我,我就已深陷其中了!”
  两人默默走出张叶青房间后,叶思秋不忍张老汉夫妇伤心,硬着头皮说道:“大伯大婶,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得先走了。你们不要难过,我回去后再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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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附近房屋升起了袅袅炊烟。叶思秋虽感挫败,但记得和赵旺丁还有约定,告别那对可怜的父母亲后,依照他提供的地址,找到地处城南的赵府宅院。
  赵宅大门口立着两尊形态威猛的石狮,大门漆成暗红色,两只拉手铜环擦得精光发亮,一看这气派就知道是一户煊赫人家。叶思秋梅寒香正要上前敲门,那扇大门已“咿呀”一声打开来,接着神情焦虑的赵旺丁闪身走出来。
  一看见他们两人正站在门前路上,赵旺丁如见到救星一样,叫道:“哎呀叶大夫,总算把你们盼来了!我那媳妇正腹痛不止,你们……”心情着急下,完全没注意叶思秋脸上戴着面具。
  “赵大哥先别慌!”叶思秋忙道,“我们想悄悄到你媳妇房中看一下她,不知可否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