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九章 风血泪

  时辰已到,有人该死。
  天边那一抹赤红已然从云端越出,温暖的晨曦如潮水般洒满临安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建筑楼阁上,同样也让在莲花广场等候已久的百姓们下意识眯着眼睛,数百名身穿黑甲的士兵护送着一辆白色的马车进入莲花广场,让百姓们疲惫下去的心情顿时清新了了过来。
  在那场祸乱临安城的灾难中,自己亲手放走那那位大逆不道的胤国世子,自然就得成为接受临安城百姓怒火的那个人。
  胤皇必须给百姓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一条承载百姓怒火的替罪羊,没有谁比郭蘘更加合适了。
  处刑将在清晨时进行,前一夜还在义愤填膺谩骂郭蘘罪行的百姓们,如今终于能看见犯人的身影,或许是他们太过疲惫了,望着那辆白色的马车,怎么也无法激动愤怒起来。
  马车的帘子被一双铁手推开,一列持刀的禁卫走了出来后,最后一人押着穿着玄色长袍的郭蘘下了马车。
  “大神官,该上路了。”
  某个带着铁面具的禁卫说了一句话,郭蘘望着头顶的晨曦笑了笑,迎着晨曦的余晖,慢慢走向刑场。
  钦犯郭蘘慢慢走向死亡的尽头,他作为性命只有常人一半的术士,如今夺走他生命的不是自身的“油尽灯枯”,而是来自至亲好友的刑刀,生活果然是充满各种讽刺。
  想到这里的郭蘘仰起脸看着晨曦初升的地方,心想人之将死,何能无风雨为伴?
  风字咒,求雨!
  郭蘘眼中焕发出点点金光,想要一场风雨来为自己送行。
  天空中顿时出现了无数的雨云,迅速将初升的太阳给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一阵忽如其来的风雨此时就要落下。
  清冷的雨水在百姓的不解中自然地落下,冰冷刺骨的雨水让那些围在刑场前的百姓们感到疲惫和冰冷,可这样的刺骨寒意依旧没能让他们产生动摇离开的心情。
  忽如其来的暴雨打湿了整座临安城,铁青色的御道还没染上晨曦的暖意便要接受雨水冷漠的冲洗,让地砖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就像是凝固的血般,只剩下晦暗一片。
  不光是围观的百姓们,文武百官更是沉默地坐在莲花广场的深处,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咚咚擂鼓声。
  仿佛整个广场都发出一阵阵轰鸣颤抖的声音,这阵声音更是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让百姓们看着这位身着玄衣的老人被处死,个个心思复杂,不言不语。
  随着鼓声的愈发洪亮清楚,围聚在广场里的百姓越来越多,连那
  骤来的狂风也没能阻挡他们观刑的脚步,或许对于某些身处卑微的百姓而言,能亲眼看着一个位高权重者的死去,对他们而言有一种安慰的快感。
  莲花广场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若是从高的地方看去的话,感觉这些人就像是蚂蚁一样了。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楚瞬召叛逃出国造成的后果,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这个责任。
  今天皇帝陛下要处死的这个人,就是放走楚瞬召的罪魁祸首,这个神秘莫测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郭蘘大神官,很快城里面又多了一件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
  前些年朝廷的人也是在这里处死苏长青,可最后苏长青却被无上剑宗的人给救走了,当时刑场这里发生的血战可是染红了半条准凉河。
  后来的一段时间这附近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之后好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这样的场景出现,想来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来救他了吧?他更像是一头无辜的替罪羊,去承担那根本不属于他的罪状。
  楚骁华若是想平息这些百姓的怒火们,就必须找出这样一头替罪羊,有谁能比带楚瞬召离开胤国的郭蘘更适合去当这样一头替罪羊呢?
  就是因为有这样一头替罪羊的出现,所有人下意识将那个光彩夺目的世子殿下给忘记了,虽然不知道郭蘘为何要放走那个叛逃出国的世子。
  平民之所以为平民,是因为他们习惯放弃该拿起的思考,接受自己能接受的愤怒,无论面前的人是否有罪,或者他做出的事情否真的为自己所不齿,最后是否罪有应得,似乎这并不重要,他们只是需要一个释放愤怒的宣泄口,让他们看见那些该死的去死,不该死的也去死了,问题看样子就得到解决了。
  现在皇帝恰好提供了这样一个宣泄口,就能将他们那些愤怒悲哀,无数种复杂且难以言说的情绪,包括没由来的正义感全部吞噬掉。
  处刑台上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魏公公弯着腰捧着一碗汤汁来到郭蘘面前,垂眉低声道:“大神官,这是皇帝陛下让您喝的麻药喝下去人昏昏沉沉,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的——”
  郭蘘脸色苍白,眼神无神看着那碗麻药,摇了摇头道:“楚骁华不就是想看我痛苦吗?包括那些百姓也是,痛苦什么的,我早就不怕了。”
  魏公公的手颤抖了一下,嘴唇瓮动却不敢说些什么,目光悲悲地看了这位和他同龄的老人一眼,弯着腰退到了一旁去。
  郭蘘的眼中慢慢出现眼神这种东西,目光一扫而下望着那些密密麻
  麻的百姓们,比起苏长青处刑时密密麻麻的禁军士兵,胤皇根本就没有打算用太多士兵去看守他处刑的过程,他不是苏长青,没有人会来救他,他自己也不打算逃跑,已经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切了。
  苏长青处刑时人们的山高海浪般呼喊声,今天的法场显得要沉默许多,那些目光里有无数种情绪,或者怜悯,或者羞耻,或者厌弃,或者不屑,在大雨的洗礼下显得十分沉寂。
  郭蘘干瘦的身子在玄色长袍下显得很瘦小,被雨淋湿后甚至可以看见他那干瘦苍白的身躯,显得格外凄凉可怜。
  那位万人之上的存在就在高阁上看着这个曾经的朋友,他要用郭蘘的死向整个胤国宣告,没有人可以挑战他的权威,任何做错事情的人都必须接受惩罚,送走大秦黑衣的事情,必须要让他一个人去承担后果!
  文武百官们的表情肃然平静,他们对这位胤国大神官依旧保持敬畏和尊敬,魏公公颤抖着声音宣读郭蘘犯下的罪状,上面写着的罪状大多数莫须有的罪名,但却是由胤皇亲笔勾勒出来。
  台下的百姓不管是真实也好虚假也好,无论这些罪状都是如何,最后加在一起都是死罪难逃。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后,人海里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议论声,或者愤怒地指着郭蘘责骂着。
  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带着紧张复杂的情绪前来观看处刑,随着这些罪名慢慢在他们耳边响彻时,他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了,群情激奋间,以更大的喊杀声去命令刽子手杀了眼前的人。
  郭蘘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们,他不仅看透了人心,似乎连神的心也看透了,没有祈求没有求饶,只是冷漠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像是感觉不到四周的呼喊声般。
  雨水淋在他身上的感觉冷彻心扉。他慢慢将目光落在那高阁上那袭紫金皇袍,浑浊的视野让他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剩下一副模糊到剩下皇袍的影子站在风雨之中。
  虽然郭蘘看不清楚胤皇,但胤皇却将郭蘘的身影看得十分清晰,他看着那个处于刑场中被人海包围的老朋友,他眼中冰冷得没有任何一丝情绪,但内心却如翻江倒海般难受。
  这位凄惨下场的老朋友传来的目光,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起来,胤皇深吸一口气,对着刽子手点了点头。
  在他身边脸色和处刑台上的郭蘘同样苍白的楚熏,望着那从小到大如长辈般的大神官,咬紧下唇颤声道:“行刑开始。”
  楚熏喊完之后几乎要哭出声来,她失去了自己的弟弟,如今连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
  长辈也要失去,她不懂为何要郭蘘大神官去担当这个罪责,就像是一出愚蠢的闹剧般。
  带钩的链条狠狠扎入郭蘘大神官的四肢中,两侧的士兵极为艰难地将他拉了起来,让他整个人呈现大字般的姿态,郭蘘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现在还有一个心结,就是他的女儿。
  他要求楚骁华在他死后善待他的女儿,并且将自己的骨灰交到她的手中,他所经历的处刑将会是胤国最惨烈的刑罚之一,用带刺的铁链将犯人呈大字般拉起来后,便会让刽子手一片片地砍下他身上的肉,让他们痛苦不堪,整个行刑的过程会持续很久,最后等刑罚结束的死后,处刑台上只会剩下一堆难以分辨的血肉,在这个过程中陆陆续续会有百姓离开,但能坚持看完这场刑罚的人,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都会被这场噩梦所惊醒。
  又是一把小刀狠狠砍在他的大腿上,削下了一整片肉,台下的百姓发出一阵阵欢呼。
  他们难以想象他所遭遇的痛苦,但想起他们死去的亲人,这样的痛苦无疑变成了快感。
  人们看他的挣扎,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像个畜生般任人宰割,老人剧烈的挣扎反而会让他们心生复仇的快感。
  刽子手身上很快沾满郭蘘身上的鲜血,一刀又一刀地割着他身上的肉,鲜血打在他身上的感觉冷冰冰的,不像是常人血液流动会有的体温。
  刽子手并非不会害怕,但受刑者的惨叫往往会驱散这样的感觉,让他们一刀又一刀地将对方砍成碎片,依旧觉得热血沸腾。
  可郭蘘却一声不吭,让这位不知处死过多少朝廷官员的刑部刽子手愈发胆寒,切肉的手一刀比一刀手抖。
  郭蘘的颤抖着闭上眼睛,就是没有喊出声来,不知他是如何抵抗这样的痛苦而沉默。
  刽子手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是硬气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更像是对生命的冷漠和对痛处的漠然,或许他经历过的痛苦比这更为强烈。
  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皮肉一层堆一层,皮肉一层堆一层。
  在场的欢呼声却慢慢低了下去,更多是变得骇然惊慌的恐声,老人的镇静更是放大了这种无言的恐惧,这一幕让台下某些妇女直接吓昏了过去,有人背对着这个地狱般的邢台转身就走,可有些人却无法离开,只能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位被处刑的老人。
  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雨让在场的文武百官都看不出谁在哭,任凭雨水从自己脸滑落,望着那位被千刀万剐的老人,极为可怕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着,此时无声胜有声。
  没有什么比沉默更能哀悼那位即将死去的老人,面对如此可怕的刑罚时,老人没有哀嚎,没有哭求,没有指责,没有滥骂,只是死一般的沉默,偶尔倒吸一口凉气,面对着这片天地,怔怔出神。
  虽然西临当亡的谶言是由他亲自写下,因为这是他身为钦天监大监正的责任,但当他知道楚骁华看过谶言后不顾文武百官的劝阻强行发动西临之战时,他曾经也是痛心疾首去劝阻过,可是却没有成功。
  这是他一生中犯下最可怕的错误之一,数十万的西临青壮死在了胤国铁骑的马蹄下,而他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楚骁华的两个儿子和他一样固执,但自己还是打心眼喜欢他的几个孩子,尤其是那个从小见到他都很有礼貌打招呼的楚瞬召,而不是像楚鹰仰见到他就喊光头大神官,和那孩子聊天很有意思,脑子里都是些奇思妙想。
  在自己诞辰日的时候,他虽然是钦天监的监正,但毕竟是是个地位低贱的术士,朝廷里的文官武将们别说亲自为他祝贺,就是往日里坐在朝廷都嫌他污了眼睛,好在他也不怎么喜欢上朝,只有钦天监的官员们上山给自己祝贺,但送完礼物道贺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但楚瞬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今天是自己生日,偷偷摸摸弄来了一颗玉雕红山楂送给自己,说祝他今天生日快乐,一生无妻无子的自己当时便眼眶湿润,真正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后来他不止一次和义女吴桐说,若是你可以嫁给三皇子当妻子的话,爹就算是躺进棺材也是嘴角带笑的,惹得女儿的脸一阵羞红。
  临安城里不缺纨绔跋扈的世家千金,越是位高权重者家中出来的孩子,越是容易记住别人对他的坏和忘记别人对他的好,越是难懂得何为感恩何为内疚,越是难把其他人当成人来看而非狗来看,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他们的父辈让他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算是趴在地上牙牙学语的时候,起点就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高,哪里会把眼皮底下的人当成人来看?
  但楚瞬召似乎没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这样的讲究,自己在太安山的草地上摘下野山楂递给他吃的时候,这熊孩子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当他送自己玉山楂的时候,他才八岁,转眼间十年过去了,他已经走了,而自己要死了。
  忽然间,大腿上的肉又被切下来一大块,老人这才感觉到巨大的疼痛。脸色愈发惨白,胸膛更是剧烈颤抖。
  这条将死的老狗忽然对着天空怒吼道:“楚瞬召,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虽然不欠我老头子什么
  ,但你你记住你欠月丫头一条命!要是你随随便便就死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还对得起她吗?!”
  老术士一边骂一边笑,笑声中有悔恨自己当时要花幽月去救楚瞬召最后害死了她的愧疚,也有些自己上不怕仙人下不怕鬼神的铿锵骨气。
  在郭蘘的骂声中,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莲花广场上的人已经离开大半了,刽子手早已红了眼睛,望着满地血肉的邢台,老人的下身已经剩下惨白的骨骼,可收刑的老人还在大骂着,满口白牙已经被他咬碎,嘴角渗出腥浓的血水。
  刽子手一咬牙直接砍断了老人的下半身的骨骼,这一下却让那悬挂的铁链全都松动了起来,郭蘘整个人倒在自己血肉之中,双眼无神地看着这片天空。
  这一幕让高阁上的胤皇骤生怒气,处刑过程居然弄得那么不难看,想必之后刽子手的下场也是极惨的。
  刽子手抹去脸上的血水,举起刀子打算将老人一刀毙命的时候,一道紫色的身影出现在黑压压的刑场中,有追来的人在台下惊呼,“郭小姐!郭小姐!”
  身着紫裙的吴敏捷地在人群中快速穿梭着,不顾一切地冲上了邢台,只为了见自己父亲最后一眼。
  众人被这个女孩如此叛道离经的行为震惊了,但却眼睁睁看着她冲上了邢台,那一刻少女的美丽简直让人心生向往。
  吴桐抬腿踢中了刽子手的后背,让这样一个满肚肥膘的汉子重重落在人群中。
  她默默地走到那只剩下上半身的老人面前,慢慢跪下抱着老人冰冷的身躯,许久之后,口中才发出悲痛欲绝的尖叫。
  面对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冲上邢台,台下的官员们纷纷对视一眼,都保持了静默。
  胤皇微微吃了一惊,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士兵保护刑场,否则那个女孩决不可能独自一人闯入刑场,那是大神官的女儿吴桐,究竟是谁让她来这里的?!
  那个岁数和小召相仿的少女面孔苍白无比,似乎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来了这里,她跪在养父的血肉之中,哭得跟个泪人似得。
  她不知道自己打断处刑的下场会是怎么样,只是将受尽羞辱的老人抱在怀里,握着他冰冷的手低低地抽泣。
  大雨淋在这对父女的身上,四周都是死一般的沉默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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