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三章 前方的自由
他体内的经脉在用出那一箭后已然变得千疮百孔,常人难以忍受的痛处在他的经脉里若隐若现着,他每次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总想哀嚎一声,却为了不让人注意到他们这辆黑色的马车,在不破坏生根面皮的情况下,每一次地狠狠地咬在自己口腔内壁上来减轻这种痛苦,咬得自己口中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
在这样的伤势下,他身体里的日出之血根本没法治疗他的内伤外伤,连血液都像是结了冰般流动缓慢,至于动用气机来修复损伤的窍穴更是痴人说梦,唯一让他感到幸运的是,自己四肢还在没有变成废人。
大神官像是料到自己受伤极重,车厢里面的咸菜罐子里放满了干粮和名贵药材,车厢里现在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他只能喝着由大神官亲自熬制的汤药来调理身体,内伤外伤要依靠时间来慢慢调养了。
他这一战像是将身体里全部的气机全部用去,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地痕迹存在,甚至比普通人体内的气机还要稀少,希望在时间和药材的作用下,楚瞬召可以慢慢修补那些溃损的窍穴,一点一点地将气机汇入身体里,像是一个散尽家财的男人重新白手起家般。
现在身体里的气机是那么地稀少,连同王息也像是陷入沉睡了般,无论他如何闭目呼唤,身体就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般,连同回音都传不进你的耳中,过去修炼王息的努力此时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羊毛毯子,毯子将他的身体包得严实如襁褓婴儿,只露出一个脑袋靠在车厢车壁上,缓慢地呼吸着。
身上那件大秦龙袍早就被脱下,取而代之的是从头到脚的丝绸绷带,身上的伤口算是被包扎好了,连那些嵌在身体里的石片也被大神官取出,动用奇门之术为他正骨疗伤,将那些极为名贵的膏药不要钱般抹在他身上,两天帮他换一次药,吃喝拉撒都要大神官和大秦公主来照顾他,所幸大神官带着的银两和车厢里准备的东西极为充裕。
楚瞬召胸膛上被利箭射穿的地方隐隐作痛了起来,豆粒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滑落,想起了胤皇射向自己那致命一箭,自己在目睹花幽月身上布满箭羽时,愤怒不受控制般遍布全身。
他最后还给那个男人一根饱含狂怒气机的摧城之箭,如今想来胤皇应该没有死在那一箭下,若是那么容易就死了的话,他也不配拥有楚骁华这个名字了。
他没死也好,只要他不死自己还活
着,他日后必定带着怒火归来胤国,堂堂正正地将那个男人踩在脚下,让他为花幽月的惨死血债血偿。
他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在思考着今后的道路该怎么走。
如今他失去了为之骄傲的一切,没有权力,没有钱财,没有军队,什么都没有……甚至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过去和真实的身份,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那个驱车的大秦公主。
他开始怀念临安城的人们,那座无论自己去到什么地方都会将自己当成上宾来看待的城市,当他偷偷溜出宫疯玩了一天吃饱喝足后,回到垂鹰宛总能见到两个欢脱的丫鬟在为自己准备晚膳,苏长燕熟练地替他换下白衫,那个像猫咪一样忽然窜出来的小渊儿……年少掷千金说等自己长大要带他去战场的哥哥。还有那不怒自威总要自己去念书的姐姐,还有苏念妤,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偷偷地从落水院翻墙来到自己床边,轻轻摇醒他后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说她睡不着……
如今他终于自由了,而胤国的过去都被他抛在身后,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自己为了救大秦公主从楠叶宫逃走,叶微微会怎么想,是否会将他当成抛弃妻子的负心汉来看待,她虽然是樽国公主不会有人伤害她的,但刘康死去的消息她迟早也会知道,之后她该有多么伤心啊。
苏念妤和他们的孩子……父皇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而在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后,他必然会将苏念妤找出来,之后会如何对待她们……他不敢再赌胤皇的良心,这连亲生儿子都敢杀的男人,要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他都不会觉得意外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情瞬间烦躁了起来,他下意识握紧拳头间,手臂的骨骼噼里啪啦爆响了起来。
这样的选择真的值得吗?付出的代价太过巨大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甚至后悔如此冲动与胤皇死战。
他将自己的性命押在嬴栎阳的身上,只是没有想到有人也会将自己的命押在自己的身上。
他赌嬴了,现在他活着,花幽月赌输了,现在她死了。
距离他离开临安城后,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只觉得一直都陷入了昏迷中,每次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深夜,直到这两天才醒转过来,才知道他们已经路过了渭阳城,看来郭蘘是想将他送到黑港那边,让他乘船离开胤国,去往燕莽的土地。
楚瞬召知道自己连累了大神官,在大神官睡着时,嬴栎阳告诉他,在他们在坪洲墩月城经过的时候,曾经被几百人的官兵追杀他们,她和郭蘘一
个人将他们的追杀全部挡住了,这才急急忙忙地带着自己驱车连夜离开墩月城,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来到渭阳城了。
他看着那搂着毯子闭目歇息的秃头老人,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般,听说他的年纪也比父皇大不了多少,两人却像是隔了一辈般。
一般的术士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死了,能活到现在只能算他命大,阎王爷也不肯收,看着大神官那灰白的眉毛,楚瞬召的心情更是沉重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次叛出胤国所付出的代价,不只是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很多和自己亲密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收到伤害。
“小召……你恨你父皇吗?”
郭蘘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楚瞬召那出神的双眼,缓缓问道。
“我恨他,也恨您,更恨自己……”
楚瞬召嗓音沙哑道:“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相,我不后悔自己做的事情,只是那么多无辜的人因为自己死了,我很不开心,很内疚很内疚。”
郭蘘重重叹气道:“是啊,真相总是让人痛苦的,没想到你就是那个钦天监谶言中祸胤乱世的大秦黑衣,看来这谶言真是半字不差,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啊。”
楚瞬召想起大秦公主为自己穿上大秦龙袍的时候,那股天人合一的感觉,龙袍上残存的大秦气象和自己体内的力量产生了共鸣,没有任何排除和痛苦,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而然。
“你身怀王息,想必你自己也能看见王朝气运这种东西,一个王朝若是想要千秋万代,国泰民安,绵延不败的话,必要有镇国气运柱这种东西撑起一国王朝的脊梁,而各国钦天监则承担观察天象、颁布历法的重任,同时我们这些练气之人也能看出气运柱的兴衰强弱,至于根据星象和气运柱的变化从而推算得来的谶语,最终要交到皇帝陛下手中。而得到一条可以得知未来的谶语需要庞大的计算量,甚至这些话亦真亦假难免分辨,是否根据谶语来行一国之事,这就不归我们钦天监去管了,而是由皇帝陛下去决定。”
“大神官和钦天监的人曾在十年前推算星象得出西临将亡,大胤当兴的谶语,之后你父皇便发兵攻打西临,一举攻下这个千年王朝,你父皇夺走西临玉玺,将西临气运汇入胤国气运柱中,从此之后,胤国有一国气运缠身相护,以西临之气养胤国之运,自然国泰民安,大胤王朝这十年来的强盛,全都是西临王朝的气运有所加持。”
楚瞬召幽幽道:“我明白了,原来西临王朝的覆灭都是你们这些人的手笔,难
怪父皇那么相信您……黑衣兴秦,立祸胤乱世……所以父皇才想着去杀栎阳,杀她这个所谓的大秦黑衣……当父皇得知连我也是谶言中的大秦黑衣时,居然连我这个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你一个人身怀金帐国,胤国,燕莽气运,这对你而言自然是无比强大的力量,可你却大秦气运种在自己身上,而你是胤国气运的承载者,就相当于将大秦气运种在了胤国气运柱上!而非像燕莽和西临般以盘旋缠绕的形式去养育胤国气运。这样一来胤国气运柱里的镇国王气会被大秦气运强行掠夺,不断吞噬胤国镇国气运最终形成大秦气运柱,势必会和胤国气运柱去争夺北域气运,说不定会将整个胤国气运彻底吞灭!”
“这就是黑衣兴秦,祸胤乱世。”
郭蘘的声音充满苍凉无力,若是胤国气运最终被大秦气运吞噬的话,那对胤国百姓而言,该是多么绝望的一日。
出于胤国皇帝的立场,楚骁华必须亲手斩断这道大秦气运,即便对象是他的亲生儿子,也绝不手软。
楚瞬召呢喃道:“所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郭蘘坐了过来,半跪在楚瞬召面前轻轻握着他露出来的手,认真说道:“小召子,你已经长大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结果都已经发生了,大神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希望那个大秦公主因为你而死,也不希望月丫头因为你而死,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都无法去改变过去,只能朝着未来去,现在唯一办法就是让你离开胤国,只有你离开胤国了,这道谶语才会破除,当不当胤国世子并不重要,若是能幸福快乐活下去的话,哪怕当个默默无名的江湖剑客都好啊,你小时候不是和大神官说过想要当剑客吗?”
“大神官,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和月姐姐去燕莽的故事?”
“说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你是胤国世子身份显赫,想要见你的权贵达官不知道有多少,哪里轮到我这个糟老头子。”郭蘘挠了挠头说道,楚瞬召沉默了一下,嘴唇像是干裂的岩片般。
“我是后来才喊她月姐姐的,刚开始我喊她花将军她不高兴,让我改口喊她老师,于是我又多了一个老师。那天我和她两个人在营帐里看军报,她告诉了我很多很多故事,有的是关于李大哥和父皇的,有的是和她有关的,我们正谈得开心的时候,燕莽人就来了,他们派了一支影武者军团来袭击我们,一瞬间将我们的士兵都杀死,当时我只有她在我身边……”
“我不记得当时来了多少人,我们两人一起杀出了他们
的包围,可蜀越的公主被对方抓了,用她来威胁我们放下武器,甚至让我用自己来交换蜀越的公主,我当时很生气很生气,不顾老师的劝阻冒险用了王息和太阿剑杀了他们很多很多人,一直将他们的人都杀光为止,然后用骑兵去横扫剩下的敌人,那时我第一次感觉道动用绝对的暴力去碾压对手,原来快感是那么地强烈。”
“当时我太自大了,有个没死的燕莽人掏出火铳对着我射击,是月姐姐帮我挡下了那颗弹头,然后我看着她倒在血泊中,那一瞬间实在是太快了,我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那么看着她中弹了。”
楚瞬召微微颤动了起来,身上的伤口也跟着疼了起来,脸色逐渐苍白下去。
“我当时抱着她在死人堆里哭啊,就看着她闭上了眼睛,以为她死了……后来才知道她穿了软甲所以子弹没有射进她身体里,这才逃过一劫,她教育我说我鲁莽行事,不顾自己的安全和造成的后果,我还不服气和她吵了一架,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对的……直到那天晚上,她为了救我被父皇的箭雨杀死,我终于知道错了,可这一次,她再也没办法醒来了。”
楚瞬召的声音充满磁性且悠长,用断续的语言去回忆起过去的事情,眼泪无声地落了下去。
“我一直都在做噩梦,我无数次梦见她死在我面前,我梦见她亲了亲我的额头,留下了一个血色的唇印,然后就死了,我这些天醒来之后,一直不敢相信她死了,甚至夜里睁着眼睛就怕睡觉,因为一睡觉就会梦见她,梦见她的血滴在我的脸上,看着那些羽箭落在她的身上,可我却救不了她……”
“——我却救不了她,只能看着她去死!”
郭蘘沉默着,任谁都能听出楚瞬召话里的愤恨和咬牙切齿。
楚瞬召哭着哭着又笑了,说道:“我楚瞬召是胤国的世子又怎么样,她一样被我父皇杀死了,因为她阻止父皇去杀我,而我威胁到了胤国社稷的根基。大神官,你说父皇不杀我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如果让我在那所谓的江山社稷和月姐姐之间选一个,我宁可不做胤国世子我也要选她,虽然很多人会骂我蠢,但我没法不救她,大秦公主也是一样。”
“若是父皇的的话,宁可杀了一万人也要保住这片江山,他才是像皇帝的男人,我不是,我只是个想守住身边的人和那点幸福的孩子,和她们一起开开心心地活到老,哪怕只守着胤国这方领土也好,我们不去征伐别人,别人也不来征伐我们,这样多好。”
“可事已至此,我还能再怀着这样的愿望等待下去
吗?我还能看着“那个人”满心欢喜地喊他父皇吗?不,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如今的我像一条狗一样被驱逐出临安城,有朝一日,我必将带着千军万马再度踏上胤国这片土地,直到杀死楚骁华前我手中的剑绝对不会停止挥舞,我要让楚骁华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忏悔,在他死后以大秦的名义去取代胤国的皇权,黑衣兴秦,祸胤乱世……既然他那么相信这条谶语,那就如君所愿吧!”
郭蘘心中充满苦涩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现在只有他可以听见这句在任何人看来都没有意义的狠话,楚瞬召如何去对抗胤国铁骑,这可是北域最强大的国家没有之一,即便他征服过燕莽也是借着胤国铁骑的力量,现在他要独自一人去对抗这份力量,当得一句痴人说梦,郭蘘想将这句话当成孩子的狠话,可心中那股彻寒却无法散去。
楚瞬召将这句话当成一个目标或者誓言,他日后要无数的带着军队去对抗胤国,将那个毁了他心中希望的男人彻底杀死,唯有鲜血可以履行这条誓言。
“不管怎么样,大神官只能送你到黑港,雇一条船将你送去燕莽煌云港那边,最后你自己乘船渡过日出之海就能抵达南陆的土地,大神官将这些年来的积蓄都拿来给你了,能保证你衣食无忧……你自己在路上照顾好自己,得多留一个心眼,不知道楚骁华之后会不会再派人来对付你,你脸上这件生根面皮一定要保护好不要弄烂,你最好重新想一个名字。”
“那我眼睛的颜色怎么办?紫瞳的人在天下王朝可是极为罕见的,若是父皇的杀手来杀我的话,我总不能对他们说你们认错人,我只是眼睛紫色而已,全天下又不是只有楚瞬召的眼睛是紫色的!”
楚瞬召和郭蘘都笑了起来,接着郭蘘上前轻轻抱着他,像是父亲拥抱孩子一样,楚瞬召忽然觉得若是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亲生老爹,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谢谢你,大神官,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恩情,可你接下来怎么办?父皇若是知道你送我离开的话——"
“这你不用担心,大神官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女儿还在临安城里等着我回去,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别担心我……照顾好你自己,无论你怎么想,还是希望你不要回来胤国了。”
楚瞬召露齿一笑道:“帮我和吴桐姐姐问个好,如果将来还有机会见面的话,希望我们还能坐下来一起喝酒。”
郭蘘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马车停了下去,大秦公主轻轻叩响木壁,说道:“我们到了。”
郭蘘推开车帘,刺眼的阳光射入楚瞬召
的眼中,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待他视野慢慢清晰了后,看见一艘巨大的长船,上面涂着金漆绘制成的巨鹰,随后他听见了微风吹过风帆带来沉重缓慢的声音,以及江水冲刷木桨柔和的声音,楚瞬召看着那条在港口停靠的长船。
船上的水手在桅杆上爬上爬下,甚至不远处有五六条大船正在靠港进入,船内的浆手们在奋力划水,楚瞬召听着那甲板咯吱咯吱地声音,心里感到无上的愉悦。
片刻间,他设想前方是便是自由。
大胤天启二十年夏,胤国世子楚瞬召离开胤国,唯一陪伴他的人只有身边这个身着素裙的绝美女子,在胤国渭阳城外的黑港乘上了离开胤国土地的长船,比起先前整个临安城的人为自己离开胤国去征伐燕莽送行,现在只有一个身穿白衣的秃头老人目送自己离开,孤单且寂寥。
即便如此,他的心仍是自由的,前所未有地自由。
他躺在船舱内看着长江那犹如新雪般的波涛,描绘着金鹰的风帆在他头顶上招摇,两人坐在这条长船慢慢去往了燕莽。
夜深人静时,他却醒着,大秦公主托腮坐在床边,举目看着窗外夜空,三千繁星倒映在她眼中,轻声问道:“你会遗憾吗?以后的某一刻真的不会后悔什么?”
嬴栎阳喃喃低语,似乎在询问自己。
他当然后悔,后悔因为自己导致了许多人的生离死别,同时也不后悔,因为他知道人类今后要面临的敌人,将会是比胤皇更加可怕,更加冷漠强大的无上存在。
楚瞬召轻声道:“我不知道,左慈老师曾经跟我说过,人如果站在当下的立场而不去后悔过去的事情,那就说明过去做错过的事情是对的,看着你还活着,我至少不后悔。”
嬴栎阳将眼睛从繁星上移开,目光最终放在他身上,轻轻睡下,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似乎怕他从她的身边离去,明明见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可她还是想要一个依靠一个背影,让她不那么孤独。
而对于她这样一个千年不死的傻闺女而言,没有什么比现世的同伴更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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