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呦呦鹿鸣
“这孩子说她父亲很厉害,是真的吗?”楚瞬召小心翼翼问道。
“孩子的玩笑话而已,大人您也当真了,我婆婆为了生下林稚难产死了,那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才一岁多,刚出生就没了娘多可怜,我公公是个城里的小吏,和我丈夫一样也喜玩刀,你没法想象他见到我的时候那份激动模样,可当他知道我的份后却诚惶诚恐的下跪了,并且呵斥了我丈夫一顿,说他给家里带来了灭顶之灾。”她的声音慢慢冷了下去:“很快事就败露,我爹对我的行为极为恼怒,他原本想用我去和燕莾皇室联姻的,或者嫁给我哥哥作妻子,我知道我们的习俗在你们看来十分大逆不道,可这就是传统,没办法的事。”
楚瞬召默默的听着,声音沙哑道:“你很勇敢。”
“最后这份勇敢害死了我公公……当时事闹得很大,而且我已经怀上了我丈夫的孩子,我威胁我爹说要是他至于要我和丈夫分开的话,我现在就从怀泉最高的地方跳下去,我们两父女就此别过,最后父亲又气又怒,说再也不要认我这个女儿,并将我逐出了家门。之后他也不让我们家好受,我父亲给我公公使了绊子让他丢了饭碗,丈夫只是个无名刀客没什么银两,我带过去的钱很快就用完了,那年过年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不知是否我父亲刻意而为,我们家以往过年虽说不简朴,但也说不上穷奢极那种,那年我父亲刻意羞辱我这个女儿,整个怀泉歌舞升平,好不艳丽,他让哥哥从樽凉河的上游倒酒汇入下游,当时我和我丈夫就住在下游处,我当时闻着河里的酒香,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父亲……怎么可以这样啊?”楚瞬召呆呆地看着她。
可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仿佛这件事与她毫无关系般:“我公公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觉得这样得罪藩王大人也不是事,于是便亲自带着我和我丈夫登门拜访,顺便赔礼道歉,我当时在家中照顾林稚,可心中还是担心。”
“果然那天晚上就出事了,我丈夫满是血的跑了回去,他哭着对我说他爹被我哥哥带人活活打死了,尸体被丢进了凉河里,他让我收拾行囊带着林稚马上离开怀泉,很快我的家人就会杀到这里,我当时哀莫大于心死,却不敢找父亲麻烦怕他连我丈夫都不放过,我当时怀胎四月,连夜跟我丈夫带着林稚逃出了怀泉,我们去了安息城里躲着,可就在抵达安息城的时候我却流产了……孩子没了。”
“你怎么?“楚瞬召吃了一惊坐了起来,望着她平坦的腹部,曾几何时那里也有个小小生命存在过。
“后来父亲也懒得去追我了,这件事在怀泉被传开当成一桩笑谈,我丈夫在那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了,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彤彤有神,而是变得跟我公公的眼神一样,可我们要生活啊,他不愿意我出去抛头露面地赚钱,只是让我在家照顾林稚,他不再练刀了,没没夜地去做苦工维持生计。我写的一手好字可以补贴家用,林稚从小就讨人喜欢拿着我的字出去卖,一会就能卖完了,子过得紧巴巴的倒是很自在,有时这孩子会问我们她爹娘在哪里?我们就骗她说她爹是江湖大侠,平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我丈夫的撇脚刀法也让这孩子相信我们的话,真是可怜了她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楚瞬召握紧拳头,噼里啪啦的爆响从指间传出。
“其实长得漂亮对于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而言只有坏事,没有好事,我每次和丈夫出门总会被一些流氓挑衅,后来我的美名传到了某个尚书家的公子耳中,他亲自派人去到我丈夫家中,开门见山地买我下来,十万两银子买我这个女人!买我这个不值钱的女人!”她的眼中雾蒙蒙的,仿佛正下着一场冷雨。
“要是我的女人被人这样欺负,我会忍不住拔剑杀了他,管他是什么人!”楚瞬召眼神灼灼的看着她,她反倒将手攀上了楚瞬召的脑门,手滑溜溜的很是舒服,想必那个男人真的没让她吃过什么苦。
“我丈夫气坏了,要和那人拼命,险些被打断了一条腿,之后这件事传到了燕莾皇后耳中,她亲自来到我家中问候我这个与她同姓的血缘之亲,那皇后不仅美丽而且有一副菩萨心肠,她这样的女人不做皇后谁还有资格做,并且她放话出去谁要是后再来找我们家的麻烦,就是和燕莾皇室为敌,诛九族杀无赦!”她笑了笑并说:“大人,我有个不之请,你若是真的打赢我们燕莾了,能不能放过我们的皇后陛下,如果像她那么好的女人都不能长命百岁的话,这个世界也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
“我尽量。”楚瞬召低声道,只有他才知道这个承诺有多无力。
“这件事之后,我丈夫大概感觉到自己的无能,总是一个人默默蹲在门口抽着旱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时候连工作都忘了,早上起来在路边一蹲就是一天,我也没有去叫他做什么,只是觉得他怪可怜的。”
楚瞬召感觉鼻腔里酸溜溜的,别过头去不看她的脸。
“之后他就迷上了赌博和喝酒,喝醉了经常回来发酒疯问我要钱,把林稚吓
得不轻,我给他并告诉他再也不要这样了,他告诉我终于一他会一夜暴富,家财万贯,到时候带着我和妹妹回去怀泉,让我父亲不敢瞧不起他,我心里苦啊……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些什么,我担心自己是压垮他最后的一根稻草。”
“最后的事也就是我们现在发生的事,我丈夫听闻要与你们胤国打仗,决心要在战场上立下战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笑了笑,笑声无比凄凉。
楚瞬召躺在她怀里大口喘息着,只觉得心里被开了个大洞,哪怕被人捅上一刀都没那么难受。
会不会……会不会他焚烧的船只中就载着这女人的丈夫,他不会知道,他永远都不知道。
“弄得你那么不舒服我很抱歉,不如我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去怀泉。”她提醒道,楚瞬召忽然将她抱住,泪水流入了她颈脖之中,女人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像是安慰孩子的母亲般拍打他的后背。
“我这些天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要是我一开始拒绝我丈夫的示,他或许现在还活着,并且在怀泉娶妻生子,平平安安的,可有些事错了就错了,有些人死就死了,无论你怎么努力都回不到过去了。”莲花郡主幽幽道。
死就死了……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楚瞬召感觉自己真实丢脸极了,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开手臂,只想那么抱住她,永远抱住她,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三人一样。
如果这次他去怀泉见那怀陵王,他敢当着自己的面羞辱莲花郡主的话,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砍下他的脑袋,他说到做到!
“我或许只是您生命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但是我希望大人您记住这句话,您一开始就出生在皇宫里,可有的人耗尽一生功夫也没能踏进皇宫的大门,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莲花郡主轻声道。
“记下了。”
楚瞬召并不是这里唯一落泪的人,林稚的眼中流出了和楚瞬召同样的泪水,在极黑的夜空下,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得到。
……
……
漫长的盛夏大概还有一个月左右结束,清凉的夏风却夹带着丝丝寒意,楚瞬召抬头望着前方的山谷,毛球般的松鼠在林间跃动着,楚瞬召驭马行走在林子间,说不出的愉悦与轻松。
小时候夏天的时候,都会跟着哥哥和苏长青溜出宫去找小溪游泳,苏长青用亲手做的渔枪给自己和哥哥猎了不少溪鱼,拎回宫去让幼奴姐做一顿清蒸河鱼,倒也美味无穷。
楚瞬召抬头望着头顶的旗帜,前方传来一阵欢呼声,好像是某个士兵中了一头麋鹿,燕莾
的丛林向来多鹿,士兵们的箭法又远又准,几十个人举臂高喊,他们追赶那匹受伤狂奔的麋鹿,高喊要将这匹鹿献给三皇子下。
“我们燕莾人是不杀林子里的鹿的。”前的林稚低声道,楚瞬召笑问:“这是为什么呢?麋鹿的皮毛和角在我们胤国人看来可都是价值千金的宝贝,我从小就喜欢跟我父皇去打猎,我们皇宫里面还有皇室猎场,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胤国玩,我带你去看看呗。”
孩子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们燕莾人相信鹿上寄托着神佛的魂灵,燕莾之所么那么多鹿,是因为神佛借着鹿的眼睛来看着我们,审视我们的善恶,反正你一定会说是骗小孩的,总之我们都不会杀鹿的,而且遇到死去的鹿尸也不会把它的皮剥下来,而是像人将它埋入土中。”
楚瞬召愣了愣,一笑置之。
一路走向怀泉的路上,这孩子可被楚瞬召欺负坏了。
楚瞬召总是有事没事揪着她的辫子玩,好像那是什么宝贝一样,后来自己气不过把辫子解开了,这混蛋趁自己睡觉的时候又绑上了!
她偶尔埋头画画,做什么都是很认真的样子,楚瞬召也不打搅她,而是躺在莲花郡主腿上笑眯眯的看着她,弄得她心神大乱,炭笔都掰断了好几根。
两人聊天的时候,吃亏的总是她。
楚瞬召还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莲子,像是给垂鹰菀里那些丫鬟取的名字一样。
“莲子,你们怀泉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像是青楼歌馆之类的,带我去瞧瞧呗。”
“你不要脸!”
“要啊要啊,脸这种东西还是很重要的,不信你摸摸我的脸还在不在?”
“……”
“莲子!”
“怎么了!楚猪头!”
这是她给他取的外号,或许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敢这样称呼楚氏皇族的人。
“帮我捶捶背,看书看得老酸了。”楚瞬召放下书本伸了个懒腰,孩子瞪了他一眼。
“我不帮猪头捶背!”
“你信不信我一个不高兴把你丢到外面去?”
“不信!”
说完他还真的一脚踢了自己出去,那一刻她坐在草坪上简直懵了,颜姐姐坐在一旁笑眯眯的也不呵斥这个坏蛋,气得她跑着追了上去,好不容易跑上车厢后生气大半天。
偶尔她会问一下关于楚瞬召的事。
“你家是不是住在皇宫里面的……临安城有多大,怀泉大还是临安城大?”
“笨啊,光是我们的皇宫就有你半个怀泉那么大了。”
“我不信。”
听完他又揪着自己的衣领掀开车帘子。
她甚至有种错觉,每当他扯着自己的辫子或者后领口的时候,看自己的目光好像是他养的宠物一样,猫猫狗狗什么的。
偶尔楚瞬召会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把下巴搁在自己脑袋上望着地平线的北方,目光空虚且漫长,也不说话,眼眶红红的。
她最后还是遵守诺言给楚瞬召画了一幅肖像,楚瞬召捧着那副画难得笑得那么开心,将那副画郑重的存放在盒子里面,说以后回去临安城里要用裱起来挂在墙上。
望着他那孩子般的笑脸,她的嘴角下意识的扬了起来。
楚瞬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个孩子那么上心,或许是缘分吧,总是忍不住欺负她,宁可看着她对自己恶狠狠喊叫着,也不愿她安静下来后默默流泪。
这时有人出现在楚瞬召前方的坡顶上,对着楚瞬召大喊道:“下!你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楚瞬召低头看着怀里的她:“我们跟上去看看他们发现了什么宝贝。”说完策马狂奔,吓到她抓住楚瞬召的袖子叫个不停,后面的军队也跟了上去。
楚瞬召远远就看见几十个士兵围在小溪边,河面上泛起一丝让人不安的血色,楚瞬召皱了皱眉,士兵们兴奋地讨论了起来,楚瞬召抽出了龙雀剑抱着她下马,林稚躲在楚瞬召后露出半个小脑袋,士兵们指着那头受伤的母鹿对着楚瞬召喊:“下!这下子我们可赚大了,这头蠢鹿居然还跑了回家,这里是个鹿窝!”
“鹿窝?”楚瞬召走了上去,士兵们会意的移出一条过道给他,他惊讶的发型那头中箭的母鹿踉跄不止,后还跟着三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鹿,鹿血滴入河水之中,渲染出细长的虹带。
就在这是母鹿撒开腿冲了上去,直直奔向楚瞬召所在的位置,楚瞬召一手护着林稚,一手横剑。
边有士兵猛然搭弓箭,箭夭穿了母鹿的头颅,母鹿悲鸣了一声斜斜倒在楚瞬召的脚边,鹿血溅到他的牛皮筒靴上,楚瞬召低头瞥见它的眼眸转动了一圈,渐渐显得无神。
它死了,楚瞬召收回了长剑,林稚后退了几步,似乎被吓到了一股坐在草地上:“你们居然……杀了一头母鹿。”
“下!我们该怎么处置这三只小畜生?”有士兵一手抱起那三只小鹿,其中一只的双眼似乎还未完全睁开,或许连自己的母亲死了都不知道,小鹿在士兵怀里发出低低的呦叫。
楚瞬召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死去的母鹿,此时莲花郡主拎着裙子跑来过来,也被面前的一幕吓到了,捂着嘴巴将林稚从地上
抚了起来,那士兵笑嘻嘻开口道:“不如我们把这母鹿还有这三只小鹿炖了吧,让它们母子团圆,反正这三只鹿离开了母鹿也活不下去的,与其沦为野兽口中的食粮,不如让我们吃了吧,鹿壮阳补肾啊。”
“不行!你们胤国人真的很没良心!连那些小的鹿都不放过!”林稚叫出声来,那士兵扯了扯嘴角不理会她,他只服从楚三皇子还有花幽月的命令。
楚瞬召弯下子抚摸母鹿的脑袋,替它阖上了眼睛:“没想到她还坚持回去见自己孩子一面。”
“吃了吧,老子好久没有吃过鹿了。”有士兵闹腾着。
林稚望了楚瞬召一眼,心里发出无声的叹息。
“大人,在我们燕莾人看来,猎杀麋鹿本就无德,要是屠杀幼鹿的话会迎来神佛责难,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五读书,放过这三条命也是积下大大的德啊。”莲花郡主说。
“放你娘的,老子在战场上宰了你们那么多燕莾人,怎么不见老子现在被神佛打一个雷下来劈死我,在战场上要想活命就得杀人吃!”那士兵说完高举手中的小鹿,想活活将其摔死。
“不行啊,不行!你们……你们在亵渎这片土地。”林稚带着哭腔喊出声来,楚瞬召低喝道:“我命令你放下那三只鹿,立刻!”楚瞬召的声音如同胤皇般威严有力,士兵愣了愣,很不开心的丢下了小鹿,林稚马上冲了上去,把那三只小鹿抱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那这头母鹿总可以吃吧?”
“不行,要挖坑将它埋了。”莲花郡主指出,士兵恼怒道:“妈的你这娘们再给老子叽叽歪歪的,老子现在就剥光你的衣服拖到树丛里办了你,一个燕莾俘虏谁给你说话的资格?”
“不得对燕莾的郡主大人无礼!”黄破军不知何时从那么士兵后出现,铁枪放在他肩膀上,沉重如山。
“连你这老头也跟着tiǎn)那燕莾娘们的脚趾?你——”他话还没说完,楚瞬召冲了上去给了他一个耳光,士兵的脸颊忽然红了起来,紫瞳bī)到他面前,寒冷如霜:“你再羞辱燕莾的郡主半句,我之后就要拔剑了,你见过我拔剑的样子吗?”
“这女人她——”
楚瞬召又给了他一个巴掌,士兵低着头两边的脸都一样红,楚瞬召将手按在剑柄上叱令道:“我现在命令你给我去把这头鹿埋了,之后给我跪在它面前说上一千句道歉的话,你中午才能和士兵们坐在一起吃饭,你听懂了吗?听懂了没有。”
士兵泫然泣地点了点头,一手捂着脸,一手扛着母鹿的尸体往林间的深处走去,
跑得跌跌撞撞的。
楚瞬召转的时候,看着花幽月靠着树干上对自己笑,手里那拎着一壶凉透的酒,楚瞬召弯腰望着林稚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三只鹿?带回家养?可你不是没有家了吗?而且这几只鹿你怎么喂它们吃东西?”
“用牛,不瞒大人我童年的时候也养过麋鹿,我一开始都是用牛喂它们。”莲花郡主说。
“养活了吗?”楚瞬召问。
“后来死了……不过是……”莲花郡主有些尴尬地辩解了起来,楚瞬召抛了一个很奇怪的眼神过去,低头摸着林稚的脑袋:“你可得好好养,不要像她那样养着养着就死了。”
孩子用力地点了点头,三只小鹿在她回来发出低低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莲花郡主一直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楚瞬召,很温柔,很迷离。
林稚将小鹿抱回车厢中,还想着给它们三个取什么名字,小鹿缩在软绵绵的锦枕中,像是小狗伸出舌头tiǎn)她的手掌。
花幽月忽然开口说话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距离怀泉还有不到三十里的路程,大家中午在这里歇息一下吧,而且我昨晚已经派出信鸽告知怀陵王我们的来意,不出所料的话对方应该会放我们入城,大家中午安心休息一下吧。”
众人松了一口气,开始从马车上搬下柴火与铁锅煮面吃。
楚瞬召对着莲花郡主笑了笑,伸手拦住她的细腰带她回到车厢去,莲花郡主挣扎了一下,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了。
她忽然感到一阵寒芒从后传来,当她转头望去那瞬,只看见花幽月低头审视草丛上的血迹,脸色如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