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王土之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梦

  苏幼奴她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醒过来,梦中到处都是可怕之物。
  赤红色的水蔓延在大红城的街道上,她不记得自己从何时开始行走,也不知在这趟血水之中走了多久,鹰旗和红鱼旗倒成一片,街道放眼望去都是满城尸体。幸存的士兵们扔在挥舞着刀剑斩下敌人头颅,或是手无寸铁的女人,没有人注意到她,甚至连天空的云都化作赤色,群鸦在云层之下低空回掠,它们闻到了尸体的芳香,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这城里已经没有多少活人了,这座城市将陪这些人民一同死去。
  长燕……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半是低语半是呻吟,在这片天地中泛起一片回音。有她熟悉的声音,有她陌生的声音,她壮着胆子问道:‘谁……是谁在吓唬我,快出来。’
  透过前方昏暗的红光,一道瘦削的身影从道路的尽头出现,她辨不出来者的身份,对方披着一件漆黑的鹰羽披风,带着乌鸦模样的面甲,双目之间似乎有紫光闪烁,腰部缠着一把长剑,身上散发着皮革与鲜血的味道。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她捂着嘴巴,她害怕对方的答案。
  对方歪着脑袋,似乎在思考,似乎在无所谓,一个比蛇语还低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离开……离开……他……离开他……他会杀了所有人,杀了你所有爱的人。
  “他是谁……他是谁?”苏幼奴说。
  那人并没有回答她,与苏幼奴擦肩而过,后者却一把扯住他的披风:“你要去哪里?告诉我,他是谁……帮帮我。”她的声音满是恳求。
  对方停下了脚步“杀人……我要去杀人,这里的尸体还不够多,我还需要更多。”
  “我不明白……”她的声音几乎成了细语,她感觉浑身无力,“我不明白,”她说,“帮帮我。告诉我,带我离开这里!”
  “没人能离开这里,这座城市已经被神佛诅咒了,所有人都得死,死在这座城里。”他嘲弄道,猛地将手掌按照苏幼奴脸上,强迫她去看那轮猩红似血的圆月。
  她跪倒在血水之中,紧接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轮圆月之中。老人跪倒在岩石之上地嘶喊,鲜血顺着眼窝流淌直下,紧接着填满他的嘴,最后流入空洞的心脏。数万把剑从他身后缓缓升起,鸡血石般的血从他胸口喷溅而出,将半边圆月染成深红,他握紧手中的剑,用尽全力喊出一个女人的名字。
  在某座燃烧的城市之中,硝烟滚滚,玉殿之下,闪亮的长剑握着少年手中,怀孕的高贵女人站在他面前,他对着手无寸铁的女人举起了长剑,眼中喷出紫芒之火,最后那把剑贯穿了女人的身体,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同被杀死,她的尸体最后从高塔上坠落,在塔下化作一片纷飞的红蝶。女人那张尚未僵死的脸,血色的嘴唇悲伤地微笑,她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写下一句话,字迹散发出血液甜美的香气……
  圆月之中幻像出现得越来越快,一个紧接着一个,一样的可怖骇人。赤裸的女人在月夜下旋转起舞,歌声飘逸不定,一匹白狼在战场上穿梭如箭,轻而易举地咬下一位士兵的手臂。她的眼中流出腥浓的血,她看着肌白胜雪的女人在某个少年面前慢慢脱下云袍,她紧紧抱住少年身体,两人的吻浓烈且强烈,女人一边轻声低语,少年的手指慢慢绕过她的头发。两人同时倒在床榻之上,他的手伸上她柔软之中,牙齿在炫目的颈脖上留下道道红痕……他们在床榻上翻云覆雨,随着少年的动作愈发猛烈,女人的喘声愈发高亢。
  她的泪水无言地落了下来。
  随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天上突如其来的强光令她眯起眼睛。月亮带着流星般的火痕坠落至地面,将一切幻象化作缥缈黑烟,她似乎可以听见天穹之上传来的哀嚎,她慢慢垂下脑袋,那人不知何时消失了。
  苏幼奴站起身来,将那些惊悚的影像抛在脑后,不过是幻觉,一触即散,面前是一条漫长且蜿蜒的街道,她起身奔跑不断,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具具的尸体躺在地上,她不敢看那些尸体的脸,只好拼命稳住情绪,周围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她无法呼吸,烟尘犹如柳条般从石墙慢慢渗出,前方似乎出现了点点光源。
  再往前奔跑,她隐约看见火光,待她走进之后,她见到一场屠杀的盛宴,参与者都是身穿白甲的士兵,他们将遭到残忍屠杀后的尸体插在枪尖之上,甚至有人在尸体堆之中强暴赤裸的女人,他们躺在一滩滩正在凝结的血液中,巨大的白狼在啃食残尸,鲜血溅在女人苍白的大腿上,男人高歌欢呼,女人抱头痛哭,那颤抖不已的身躯向她发出无声的诉求。
  苏幼奴尖叫着在他们面前逃开,朝着皇宫的方向跑去,那里有她的父皇母后,有她的哥哥,有可以保护她的人。
  她不知道跑了有多久,最终在一扇巨大的门前停步停下,我认得这扇门,她心疼地抚摸着门上雕刻的红鱼戏水走珠图案,朱红大门之下渗出和门一样颜色的暗血,眼前的景象令她泫然欲泣,她跪倒在大门前,放声大哭。
  这时,朱红大门轰然大开,苍老的内监拄着拐杖走出了:“小公主,您回来了啊!”他的声音沙哑而慈蔼,苏幼奴抹去泪水,她认出了面前的老人,那个总是会拿着竹竿打下桑葚给她吃吃,总是做泥偶给她玩的老公公。
  “过来,小公主,我的公主殿下,你到家了。“他的声音无比和蔼,对着她伸出了布满老茧,但却温暖逼人的大手,她多么想拥抱面前的老人,她多么想拥抱他,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念他。但她忽然想起,老人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被胤军的长矛刺中心脏死在皇宫里,他生死都在这座城市里。
  但她最终还是握住了老人的手,随着他走进了这座温暖似花海的皇宫,皇宫里的士兵整齐有序地向她行礼,经过的宫女一颦一笑之间都带着风情万种,她们弯下身子撑着膝盖,抚摸着自己的脑袋,笑容幸福无比。
  “我要去找父皇,我要去找母后……我要,胤国的军队已经攻了进来……让他们快……”老人伸出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示意她不要激动:“这里没有什么胤国军队,皇宫里面很安全,老臣带您去找皇后陛下。
  两人一同走着漫长的宫廊上,当她再次停下,她看见了某个少年拖着长剑朝着宫门走去,剑锋在青石板上划出点点火芒,那是哥哥。
  “殿下!殿下您不能去啊,皇帝陛下说了谁都不能离开皇宫!”某个老人死死扯着小皇子的衣袖,小皇子冷漠的脸上满是泪水:“我要出去,我要将那些侵略者全部赶出大红城,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年幼的皇子披上他新锻的乌铁重铠,猩红披风猎猎飞舞,胸前用红宝石镶出一条出水红鱼。
  这具铠甲对年幼的他过于沉重,但他仍然挺直胸膛,他的骄傲如同一面旗帜投射在苏幼奴面前。
  皇子厌恶老臣的懦弱无能,一脚踹在他的后背上,老臣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大腿:‘殿下!您不能去啊!您是苏氏皇族唯一的继承人了!您千万不能去送死啊!’
  “徐伯伯!”皇子怒吼。“今日我们的敌人已经攻进来大红城中,肆意屠杀我们的百姓,您以往教导我帝王不躲城墙之后,可今日为何您——”
  “殿下!您不能出去啊。”老臣长跪不起,死死抱着皇子的大腿。
  “我要去,我就是要去!不然我将你也杀了。”皇子怒气攻心,全然不顾面前的老人是当朝帝师,长剑破空挥斩,可谁知老人忽然站起身来,张开手臂任凭长刀砍中自己的肩膀,皇子手腕一颤,松开了剑柄,长剑竟硬生生地卡在老人肩膀上,一行浊泪滚滚而下。
  皇子害怕了,连忙抱着老人大喊:“来人啊,来人啊!徐伯伯受伤了!快来人啊。”
  老人将下巴放在皇子肩膀上:“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殿下您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若你不死,西临仍有复国之日,你若一死,西临就真的亡了!”
  “徐伯伯,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太医。”皇子嚎啕大哭,老人却欣慰地笑了:“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本不足惜。殿下,你总有一日也会死去,但要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的!”
  “西临国先辈们!”老人对着对着西面太庙的方向再次跪下:“徐启中庸,上不能守吾君,下不能救明民,今视西临亡国,愧对先帝栽培,唯有以死谢罪。”
  说完老人猛然拔出肩膀长剑,对着自己的心脏重重插入,鲜血挥洒犹如残阳之光,老人重重地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苏幼奴已是泪流满面,老太监遮住了她的眼睛,带着她继续向前走去,哥哥的哭声犹如晨雾般消退。
  最后,她经过了一扇巨大的宫门,这扇门比前面所有的门加起来都宏伟,上面镶嵌的黄金宝玉灿如繁星,她看见一位华服的中年男人在王座之下来回走动,他眼神黯淡,疯狂与悲伤在他脸上来回切换,他一巴掌打在面前的男人脸上,苏幼奴认出了那个男人,孤云家族的家主,父皇在锻剑之后视他如兄弟的人:“没用的废物!我要动用剑库里面的剑阵,我要让剑库里的每一把剑都落在胤国的土地上,我要让楚骁华体验我们的痛苦!”
  苏幼奴充耳不闻,走出那扇矮小的木门,视野渐渐变得开阔起来,耳边传来细碎的风声,女人低低地歌声伴随风声而来。
  苏幼奴认出了母后的声音,她快步向前跑去,那是母后的声音,她还活着,她在唱歌,她要在梦醒之前见她一面。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从这个该死的梦里赶紧醒来,在看见女人那一瞬,止不住的尖叫从她口中传出。
  那是一根燃烧的旗帜,赤裸的女人被旗帜穿膛破肚,鲜血沿着她大腿内侧止不住的流出,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般,仍在歌唱。
  “小燕子,你来看母后了吗?”女人终于抬起头来,脸庞温润如花瓣,她对着苏幼奴张开了怀抱,灿烂一笑,苏幼奴忍不住后后退,声音充满恐惧:“你不是我母后,我母后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女人咧嘴一笑,笑容中透着淡淡的失望:“对不起,母后没有照顾好你。”
  “她已经死了,对不对,她已经死了!!!”她拼命地摇晃着身边的老太监,对方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她扭头望去,拿着布满皱纹的老脸此时化作骷髅,毒蛇从眼窝中钻出,吐着猩红的芯子。
  “啊啊啊啊!”她一把推开他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跑去,她掐自己的脸蛋,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只希望能快点从这个可怕的梦中醒来。
  “母后爱你啊……”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最后撞在了某个人的身上,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巨大的石室之中,这座巨大的石室的存在超乎了她的想象,这仿佛是神佛的留下的造物般,巨大的石台上万剑耸立,流动的岩浆河沿着裂缝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水泡,炸开的那一瞬间,把把赤红如火的剑柄暴露在空气之中,进而被岩浆吞噬。
  “这里是……这里是……”她这次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再度看见那个身披鹰羽的男人手持长剑,与石台上的老人在对峙着,老人身后便是巨大的岩浆河,
  “你会将这些剑送入我们真正敌人的胸膛之中吗?”老人问他。
  “至少不会对着自己人的胸膛刺入,我保证。”那人说,他边说边抬起头,视线与苏幼奴交汇,仿佛看到了门外的她。
  那人长剑瞬间出鞘,斜斜地刺入老人的心脏之中,那一刻,老人露出的释然的微笑,双目紧闭坠入那条死亡之河中。
  “不!!!”她对着老人大喊。
  他曾牵过她的手,她曾骑过他的脖。
  那人收回长剑那一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长剑上金光闪闪的剑名。
  唤作龙雀。
  直到这一刻,噩梦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