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我见往间2
千元道说捡到他时,他不过三四岁,其实不是,他已经八岁了。自出生以来,他就一直随着叶蓉住在山洞里,吃不好住的也不好,所以看起来比平常八岁的孩子瘦小。
他没有名字,叶蓉一直喊他“喂”,叶蓉害怕他,也不让他靠近自己。后来他是如何跟着叶蓉在山洞里生活的,如何是学着叶蓉出去采果子的,他又是如何冒雨出去寻医的,这么些零碎碎的片段波涛汹涌打进他的脑海中。
直到玉府来了人,他的母亲——叶蓉突然推开他开始跑,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再后来来抓他们的那伙人见抓不住叶蓉,便抓了他。又出于泄恨,他们将他扔进了河里。
那条河便是段成河,他顺河流而下,直到千元道捡到他。大病了一场,死里逃生,他忘了所有。
雁飞堂里无声。
段泽洋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慢慢靠近血染红的叶蓉,黏糊糊的血液沾在他脚下,他皱着眉,缓缓俯身细细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
段泽洋细长的指尖划过叶蓉的脸,他脑海中母亲的容貌渐渐与现在眼前的这个女儿合并在一起。
他该有恨吗?
“那玉氏呢,现在。”半响,段泽洋轻声问。
曼叶青撩走遮眼的发丝,道:“落败了。那日我听他们两个互诉衷肠后,便派人去找找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富商玉氏。沿着段成河一路向上,果然,玉氏儿子死后,玉府无心打理自家生意,最后人财两空。
还有那个差点活埋了我们娘亲的那个小儿,已经沦为了乞丐。自那小儿的父亲死后,他便接管了自家生意。他成了家里的主子,又无人管束,挥霍成瘾,最后把自己家业也挥霍了进去。”
众人都听着,这应该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恶报来的晚了些,被折磨的人已经看不见了。
“至于我们的娘亲的家人……”曼叶青继续说着,“应该也是我们的家人,可我一定也不想承认,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当时那小儿家里家大业大,每年每月买来的仆人众多,谁又去在乎我们娘亲到底是从哪里买来的。”
段泽洋深吸了一口气,轻答了声,“知道了。”
然而曼叶青却笑了笑,“暴露你们行踪的那个医师,他早不在人世,但我让人挖了他的坟,将他的白骨拖出来捣成了粉末,给他女儿一家喝了。”
众人惊愕,段泽洋转过头愣愣的看着曼叶青,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开口。
“哥哥,只是些汤水,还死不了人的。你知道我是让他们怎么死的吗?”曼叶青淡淡的说着,好像这些事她是个局外人,“我叫人熔了些金子,给他们灌了下去。毕竟父债子偿嘛。”
曼叶青眉眼弯弯看着段泽洋,“哥哥,你心里可好受些了?若不是那医师贪恋钱财招来玉氏的人,你和娘亲就不会失散,娘亲就不会扔下你,你就不会被扔进段成河里……”
“够了!”段泽洋鲜少的失态,“你为何要去牵连那医师的女儿,她们有什么错?”
“他们有什么错?”曼叶青瞬间换了脸色,脸上的怒气挡不住,“难道他们没有错吗!难道是我们娘亲的错吗!难道是我的错吗!正是那既肮脏又黑暗的过去拉扯着娘亲,我去把那拉扯砍去,让娘亲活的不再担惊受怕,这样我有错吗?”
段泽洋泛红了眼,愣愣的看着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他有想过他见到他家人的场景,是该哭还是该笑,或者还是一个无声的拥抱,但他从未想过他的家人就一直在他身边。
如今他的妹妹道出了原委,他想着,自己原来也是吞噬掉叶蓉的一部分。
曼叶青见段泽洋怔在那里不答,自嘲的笑了几身,又转身看向了燕飞堂里的众人,最终把目光定在了曼琉璃身上,“哦对,哥哥是和曼琉璃一起的。叶青当然有错,不该有害人的心,不该有去杀那么多人。可是,我真的恨死曼琉璃了……”
曼琉璃突然想起她偷溜进静修室时,正好撞见曼叶青与涧凡臻。曼叶青小声和涧凡臻道:每每不如意时,曼琉璃便会打她……
“哥哥……”曼叶青喃喃着,“我真的好恨她……,雪寒夫人还在的时候,府里的仆人根本不待见我与娘亲。他们说我娘亲狐媚,不然爹爹怎么会带回她。不仅如此,自曼琉璃出生后,府里的仆人们更加变本加厉。
我的吃的穿的,全是曼琉璃剩下的不想要的,我没有一个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娘亲告诉我,只要温饱就可以了,不要有其它非分之想。呵,非分之想?可我明明也是曼家的孩子啊。
曼家宠着曼琉璃,涧家也宠着曼琉璃,曼琉璃到底有什么好?要让你们这样对她,而我……而我就像一个多余的一样。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要生下我呢?
我本以为我会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但突然间老天突然像开了眼一样,我见到了大家口中的涧家公子凡臻。凡臻哥哥待我友好亲善,涧家双份的东西,凡臻哥哥必将他的留给我……”
涧凡臻细细听着,听到这时微微蹙起来了眉头。
少时,他只觉曼叶青可怜,生了些怜心来。明明曼家两个女儿,但这两个女儿,府里对待的态度确实截然不同的。于是涧凡臻便时不时收一些自己的东西偷偷给曼叶亲送去。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少时,他常常与曼琉璃吵架闹别扭。
如此过往,涧凡臻不知曼叶青竟会喜欢了自己。
涧凡臻垂下眼,自己……是不是擅自主张做错了。
“哥哥,后来我就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了。”曼叶青抬起头,看着外面照进来的光亮,“原来是娘亲啊,她太害怕了,这样的好日子是她做梦也想得到的啊。可是,曼夫人非要查娘亲的来历,非要曼琉璃嫁进涧府。
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寄在曼家,没有认识的人,只能让她们死。今天的一切我不后悔,我尽我的所能,我为我心爱的男子穿过嫁装。你们这些人,只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我恨的根源就是你们……”
“她要自杀!”
“住手!”
“叶青!”
瞬间燕飞堂里的各种声音掺杂,方才曼叶青从衣袖中迅速抽出短刀猛地刺向自己。
是木朝阳惊叫着,涧凡臻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她手中的短刀,所幸伤口不深。
曼叶青躺在涧凡臻怀里,胸口的血直流,脸色也惨白,她含情望着涧凡臻,“凡臻哥哥,最后了,就让我死个痛快。”
“叶青。”曼琉璃急忙跑过来,镇灵术围绕她的全身,“事已经成定局,无法改变。你一直一来接触的那个人是谁?”
“我又凭什么告诉你?”曼叶青语气微弱,但不少冷意。
曼琉璃又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在害涧家,害你的凡臻哥哥。”
曼叶青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瞪大了双眼。
曼琉璃又道:“青龙潭之战前,我回来,先传出消息的是北城,后来青龙潭之战,北城一开始就未参与的只有涧曼两家。你想过百家是怎么想涧家的吗,唯一的解释就是,涧家早就知道他们在青龙潭会遇到什么。”
曼叶青直直的看着曼琉璃。
“我知道你可能想说,他们也会怀疑我也掺杂其中。”曼琉璃又给她解释,“可你觉的,我今天这样一闹,他们会觉的我与涧家有关系吗?不会,他们只会觉的,涧家是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曼叶青内心开始松动。
“不什么?我说的不对吗?”曼琉璃急忙补道,“你什么都不说,你这是在给涧家招祸,涧家有动荡,你的凡臻哥哥还会平安无事吗。你好好想想北城门前那日,你也看到了那些百家是怎么对我的,你是不是也想百家那样对待涧家!”
“不!”曼叶青突然喊出声。
曼琉璃:“告诉我,那些眼睛标识到底与那些世家有关。”
曼叶青:“金家,还有……”
“噌!”一根长箭与云漓彩扇激烈相撞。
又突然听煜鸣珂喊道:“人来了!”
众人向外看去,一个黑衣人正在对面屋顶上直直的站着看向他们。
煜鸣珂看了段泽洋一眼,这时不知该不该再喊他一起,又急忙道:“朝阳!走!”
“星宇!”木朝阳应着,“跟上!”
一直未说过完的杜文昆,看了看大堂中央的那三人,深吸了一口气也急忙跟了上去。
众人离去,燕飞堂里就只剩了涧凡臻曼琉璃,还有段泽洋曼叶青。
长箭与云漓彩扇磨出的刺耳声音,还在回响。
曼琉璃弯腰捡起那把长箭,末端处果然还有一只眼睛标识。
没人知道曼琉璃在低声和云漓彩扇说些什么,漆红色的在她周身环绕,云漓彩扇在她面前震动的厉害,突然间,红光消散,云漓彩扇不见踪影。
曼琉璃缓缓转过身,看着身形颤的厉害的曼叶青,她又去看涧凡臻,一开始,曼琉璃就未想过争什么。
“叶青……”段泽洋伸手擦去她额头的冷汗,“我这就去找药,等我回来。”
看着火急火燎远走的段泽洋,曼琉璃坐在不远处看着那两个人。
刚才的冲力太大,曼叶青已经晕死了过去。
“我本以为你会杀她。”涧凡臻缓缓开口。
曼琉璃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和自己说话,“杀她?我为何多此一举。”
涧凡臻:“你还要做什么。”
曼琉璃勾起嘴角,“不做什么了。”
涧凡臻又问:“你最后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曼琉璃想起她刚才说的那些话,着实让人听起来她是在担心涧家,又下意识的去握云漓彩扇,才发觉她让云漓彩扇去追那黑衣人了。
曼琉璃无声的笑了笑,道:“真不真心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你怀里的人说实话。”
涧凡臻:“你查到她是什么时候的事?”
曼琉璃:“不是查,是猜测。”
“猜测?”
“我刚说的那些事,有些我也是估摸着说的。”曼琉璃随意道,“不然也诈不出你们涧家也有参与的一些事情来。”
涧凡臻抬眼看向她,他实在是小看她了。
曼琉璃又道:“最后我说百家臆测涧家,其实是我的试探。以她的恨意,她大可全部推到曼家身上,显然她没有。因为做过,又知道里面的要害,所以慌了神。”
涧凡臻:“为何说涧家有参与。”
曼琉璃看了他一眼,随即拖着脑袋看向了院子里,“每当段兄说你有难言之隐时,我便觉的好笑。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从头想到尾,不管与我有没有关系的事,我也都拿出来一起想。”
“然后呢?”
曼琉璃:“然后我就想出了几个疑问,今天说给你听听。第一个,在这个大范围都知道青龙潭是禁忌的世界里,为何曼叶青会无缘无故向曼琉璃提起青龙潭,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曼琉璃最终还是去了。曼琉璃与曼叶青不合,那曼琉璃独行青龙潭一事为什么会如此信任她。
第二个就是我方才提过的狌林。如云院你们往返数次,曼叶青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并没有走顺畅大路而是走了狌林小路。我细细想了那天,我印象里,她并没有提出任何疑问。那她是怎么知道我们要走狌林的。
第三个,曼叶青手里的药从哪里来的。刚到如云院时,我以为环境原因,所以早上睡的迷糊还有些全身乏力。刚刚曼叶青说是九皋给的她提示,用药便可。可是,她若是自己制药,她去百草堂取草药,难道就不怕被人盯上吗?
还有第四个……”曼琉璃说到这,突然笑了起来。
涧凡臻寻声看去,问道:“第四个有何不妥。”
“第四个是段兄。”曼琉璃目光仍是看向院子里的光景,“段兄是怎么知道我们走狌林的。后来我好好回忆了回忆我与他的对话,他说‘你们离府后,我便到了曼府’。”
曼琉璃说完这些,缓缓转过身来,看向涧凡臻,“这些便是我对涧曼两家的疑惑。至于那些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它们太多了,我还在想。”
涧凡臻心中苦,曼琉璃告诉他这些,真的是他心中所顾虑的。无数个静夜,他便想:是涧曼两家合力在布局吗?曼琉璃可是曼家的骨肉,曼家怎能如此。若是,这其间有误会……
毁的不止是曼家内的关系,还有涧家内的关系,还有涧曼百年世交的关系,还有涧曼两家在北城的站位……
可是,今日就被他眼前这个人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了。
良久,涧凡臻才问,“你想如何解决?”
“哈?”曼琉璃捂嘴笑了又笑,“我这不是在解决着嘛。”
涧凡臻:“你还想去做什么。”
曼琉璃:“我不都和你说了嘛,没有了。”
涧凡臻:“可不可以和我说实话。”
“噌!”
一根晶莹剔透冰针直直刺向曼琉璃,曼琉璃的云漓彩扇未在身旁,她反应迟了一两秒,等愣过神来的时候,涧凡臻已经持剑站在她身边将冰针斩断在地。
冰针一落地,便化成了水,又瞬间蒸发不见。
“好一个杀人无形的法器!”曼琉璃大声赞叹道。
可不等曼琉璃赞叹完成,又一根向她飞来,涧凡臻急忙将曼琉璃护在身后。
曼琉璃脑中突然闪过在旺财镇凶手分散注意力杀主要人物的情景来。
迅速向曼叶青那里看去,果不其然,她也容不的多想,急忙以身去护曼叶青。
可是,等涧凡臻反应过来后,他发现他的剑不仅斩断了的那根刺向曼叶青的冰刺,还正刺中了曼琉璃。
原是涧凡臻护住了曼琉璃,曼琉璃反应过来去护曼叶青,而涧凡臻的剑未收鞘,一转身正撞上曼琉璃。
曼琉璃第一次见涧凡臻手在发抖,但来杀人的那个人不能放走。
涧凡臻听见曼琉璃闷哼了一声,他的剑尖上沾满了曼琉璃的血,他慌了,他从未想过……
“别呆了!”曼琉璃强忍着伤痛,“快去追人!我还能布结界,还能顶一会。”
“嘭!”又一声响,是段泽洋见此状摔了手中的药草,“凡臻……”
曼琉璃的血止不住,手上的缚心锁显现出来,散了又结,结了又散,“快去啊!”
涧凡臻泛红了眼,“等我回来。”
曼琉璃强撑着自己半坐在地上又缓缓移到椅子脚旁,整个人靠在那里。抬眼看了眼愣住的段泽洋,道:“我没事,曼叶青要紧。”
今日接二连三的事,对段泽洋来说,压抑到爆了。
段泽洋回过神来,赶忙去收拾地上草药,然后急忙到曼叶青身边。
这时,曼叶青猛的睁开眼,用尽全部力气推开段泽洋,猛地站起来又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瓶子,使劲向曼琉璃旁边砸去。
曼叶青看着瓶子裂开的裂纹,还未咧嘴笑,一束冰针突然冲进来,直中曼叶青的胸口。
本就踉跄的曼叶青,终于呕一口鲜血出来,她死盯着曼琉璃,道:“我得不到,你也别想……”
曼叶青从曼琉璃面前倒下,正好露出不知所措的段泽洋容貌来。
突然间,曼琉璃的手上觉的痒,低头一看,原来是从那瓶子里爬出来了一只冰清的小虫子,现在正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
曼琉璃伸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只冰清虫子闻见了血味,爬行的极快,最后在曼琉璃的伤口处化成了一滩小水渍,全部渗进了她的伤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