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衰败

  半夜零点,昨日和今日的交际之时,他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
  梁平,在重庆整个不长的历史中一直都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难得的广阔平原地带,养育了一方富庶的人民,也带给过此地无与伦比的荣耀。
  从新中国成立之后到改革开放后的十几年里,一直都是是周围几个县羡慕的资本。而如今,倘若和周遭的开州、万州做对比,也只剩下个落败不堪的景象。
  很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重庆这块土地就稀松平常。
  依靠着长江水利的便捷,和三峡大坝的修建,江畔的万州靠着二手车市场强大的购买力开始大规模扩张,一举成为长江中上游引人注目的城市。
  而开州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幸运儿。旧县城的遗址现在恐怕已经在三峡漫漫的水波之下腐朽殆尽。
  依靠着政府的巨大的财政补贴,新县城不停的修了快十年。
  所有县城里的居民都“鸟枪换炮”,家家小车代步,楼房入住,还有重新规划的整洁城区,以及一条硕大的人工湖。有人说,这怕不下十几亿的规模。
  无疑,赶上三峡工程的快班车的开州是最让人羡慕的。但,交通却是一塌糊涂。没有火车站,没有飞机场,也不靠江,窝在万州和梁平之间。后果就是,远方的开州人若是想回家,就不得不付出更多的时间和金钱。
  而梁平呢,有火车站、有机场,却仍旧混的像一个贫穷的小弟。
  难得的平原,不仅在困难时期提供了充足的食物,也懈怠了所有梁平人的奋斗。
  外人总说,四川和重庆的人都是一群山猴子和地老鼠。一点没错,所有的山猴子和地老鼠从来都不肯安歇,只要还能动弹,就会有追求,就要去奋斗。只不过他这只山猴子被大山外的世界,调教的褪去了皮毛和尖牙利爪。
  休息站比以往更加破旧。可能,前几年都是大白天路过,人声鼎沸的景象掩盖了龌龊,所以并未觉得竟如此落败。
  休息站的名字是红漆的,不是那种流动的电子屏幕。四周零零散散停了几辆私家车、两辆大型货车和一辆双层巴士。
  双层巴士是在他们之后进来的,深圳回来的长途客车。车上的旅客蜂拥而下,就朝他走来的方向跑去。
  厕所可以说是很恶心的。空间不大,还分成了两份,左男右女。平常白日里的时候,不仅是女厕会排期长龙,男厕也同样不甘落后。
  而现在倒是没那么拥挤,明亮的灯光下是略显“肮胀”的小便池。满屋子都是洁厕灵难闻的气味。除了解决生理需要,你是一点都不会想要多呆一秒的。
  走出来,就是一个露天的洗手池。上边是一个简陋的遮雨棚,下边大概有十几个水龙头,其中一大半都没有了头,稀稀拉拉的。碎花色的瓷砖也是龇牙咧嘴,毫不掩饰灰乎乎的水泥影子。
  不过,设计师非常有灵性,完完全全是考虑到了“节能环保”的。洗手池的水会直接流到洗手池背后,隔离厕所的植物丛里。
  简直是个小机灵鬼!不仅喂饱了植物,还能顺便冲刷地板。
  这样湿漉漉的环境,很容易养育那些生活在阴影里的许许多多生物,比如老鼠。
  黑暗的夜里,就靠着那几盏要灭不灭的路灯,你是看不见它们的。不过,茂密的植被可以清楚的告诉你,它们就在那里生活、嬉戏。
  梁平,如今就是这样。
  休息站里当然少不了特色美食。全国连锁的周黑鸭的高大店铺,和售卖梁平特产的大柚子的摊位,也都在黑夜里静悄悄的。
  以前去重庆看敏之、顺路赶飞机上学之时,他买过——足足一斤的特制鸭掌。
  鸭掌很难吃,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像泡过海水一样的苦和涩。
  大夏天的闷热夜晚,他一个人在西南医院旁边大厦里的宜家,吃了整整一晚,也只吃了一小半,还吃坏了肚子。他是中午买来的,四十多度的高温让鸭掌很容易腐坏。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吃鸭掌了。
  柚子,他是吃的,但绝不会在这里买。休息站的摊贩都是周围的“奸猾的农民”,都是些钻进钱眼里的投机分子。既不厚道,也不讲理。
  靠着家里这个或者那个的关系,才能摊上这么一份绝好的地盘兜售自己的“压箱底”的货物。商标倒是有的,一串绿枝上的两个大柚子,看起来还是很诱人的。不过,很多时候都是为了遮挡柚子上难看的疤痕或虫洞,至于品质保障什么的,更无从谈起。
  他从来都是怕麻烦的,不会和不讲规矩的人打交道。
  事实上,在全中国,无论是景区也好,还是旅游团也罢,亦或者街头小巷的店铺,你永远也斗不过黑心肠的地头蛇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招惹。
  说来可笑,从前最厌恶的规矩,却是他此时最大的依仗。
  四年前,他跟那个年代的所有愤世嫉俗的声音一样,深深的厌恶着高考这一“罪恶”的制度。
  所有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比任何一个城里的孩子更懂教育的残酷。他就清楚的知道,小学六十多人的班级最后只有五个人上了中学,初中八十多人的班级最后完成“高中”的也只有不到十个,而同班的小学更是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教育的不公平,让高考成为那个年代企图“革命”的某些人最大的靶子。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斗士”们的事迹,狗屁不通的甲骨文作文堂而皇之地被破格录取;被大肆报道的“0”分考生转而继承了硕大的家族集团;一个个弃考的“才子”光明正大的走进了名校的殿堂
  这些那个年代的“仁人志士”给了他最深刻的一课。
  能站在高处耀武扬威大声说话的,永远表达不出底层暗无天日血淋淋的声音。
  人和人是不同的,他只是明白的太晚。
  顺风顺水的人,大多都像梁平一般,衰败的显而易见;大波大浪的人,大多都像他这一般,沉默的避而不谈。
  面包车上的乘客们,又挤回了狭窄、拥挤的车厢,牙签司机吐出最后一个烟圈,踩灭了烧到嘴的香烟。
  “快要到了。”他踩在衰败里,仰望着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