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殷姮停在辰山边缘不走,其他人当然也必须留下来。
  虽然没人知道公主究竟在等什么,但经历了矿洞诡异的坍塌后,无人敢多嘴一句。
  事实上,这四天,樊郡的官员们始终处在惶恐不安中。
  从辰山撤离的,不仅有他们,还有成千上万的矿工。
  而这些官员,还有官眷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活生生的、脏兮兮的、光溜溜、骨瘦如柴的男人。
  贵妇人,还有贴身伺候她们的侍婢尖叫着把眼睛挪开,仿佛矿工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多看一眼就受到天大的侮辱般。
  官员们就是另一种心情了。
  公主离开辰山后,让他们待命,等到吃饭时间,突然派人问,这些矿工吃什么,怎么没见他们开伙。
  雷动身为郡守,当然不知这些小事,立刻去问杨秀。杨秀倒是清楚,连忙回答,奴隶每天吃陈年稻米——没脱壳的那种。
  真正吃过这玩意的人就会知道,这东西若是生吞粗糙得连嗓子都能划破,就算煮了,也难以下咽。
  但本该喂给矿工们吃的稻米呢?为何迟迟没拿出来?
  平常敷衍了事也就罢了,如今公主在此,寺人随便走一趟就能看见奴隶们吃没吃,吃什么,由不得樊郡的官员不胆战心惊。
  虽说在这些人眼里,奴隶根本就不算人,可百年的变法下来,昭国历代国君一边把世家差不多杀了干净,一边陆续废除奴隶制度,并解放了大部分奴婢。让昔日的奴婢、奴隶们统统成为自耕农,一手拿犁,一手拿剑,方有昭国百年强盛。
  国内所谓的奴隶,真正的称呼是“城旦”“隐官”,都是犯了罪的人以及他们的后裔。天底下最脏最累最苦,死亡率最高的活,比如修王陵,修河堤,修军事要塞等,昭国都是优先让城旦去干,人数不够了,才会征发徭役。
  百姓嘛,留着为国家种地和打仗就好了。
  正因为如此,城旦和隐官不管在名义上,还是事实上,都属于王室私人所有,其他人碰都不能碰,公卿豪强们能蓄养的只有门客和奴婢。
  所以,假如公主追问,这些矿工是什么,雷家绝不能回答是奴隶,否则就是板上钉钉的僭越之罪。
  可要说奴婢?
  区区一个地方豪强,奴婢过万,堪比王室?
  你想干嘛!
  鼓噪作乱?聚众造反?裂土封王?
  虽然朝廷诸公对樊郡的情况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其他郡县的人不知道啊!若被当众揭穿樊郡豪强以一县百姓为奴婢,闹得人尽皆知,事情就严重了。
  若真走到那一步,三公中的相邦、御史大夫中,至少要自杀一个,用性命来谢罪,朝廷也必须立刻发大军来征讨这些乱臣贼子,否则无法维持朝廷的威严。
  这也很简单,樊郡的百姓都能被豪强全弄成奴婢了,朝廷却不管,那我其他县的世家、著姓,是不是可以有学有样?
  昭国二十四个郡,若是都这样玩,朝廷管不管呢?
  管,就要连樊郡一起收拾;不管,规矩就全坏了,还谈什么雄图霸业?
  既不能说是奴婢,又不能说是奴隶,那就只能说是“自愿”来挖矿赚钱的百姓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既然是百姓,工钱如何先不说,你至少要给百姓吃顿好的吧?
  就像公卿名士们喜欢豢养门客一样,肯定不会每个月都发钱啊,谁家都经不起这么花,顶多只管吃管住。
  奈何杨秀派人去问监工,为何还不给矿工做饭。监工战战兢兢,却硬着头皮说,历来发到他们手里的,都只有发霉到根本不能吃,又小又黑,全是霉点的稻谷,以及发芽,长毛的各种豆子。
  即便是这种人根本不能吃的东西,监工那里也没有足够的存货。
  雷家本来每七天给他们一次粮食,上次给是两天前,本就只够每个矿工每天吃一顿,而且是七成饱。
  可监工真正拿到手的粮食,只有一半都不到。
  为了防止矿工吃饱了聚众闹事,他只能省着点花,每两天或者三天给矿工吃一次,一顿能吃三成饱就不错了。
  监工还觉得自己挺机智,毕竟上头的事情,他一个小人物不敢过问,可要矿工们闹乱子,他也兜不住。现在这样最好,矿工行如饿殍,没力气逃跑,至于有没有力气干活……工头们的鞭子,难道是假的吗?
  但上头问起,监工就吓得魂飞魄散。他甚至根本就不敢把残余的粮食搬出来,因为一搬,霉味之大,根本遮不住。
  那一刻,杨秀的脸色无比难看。
  最后,她只能脱簪披发,穿着粗麻衣服,长跪在安车不远处,向公主请罪。
  因为她知道,其他人已经准备将罪名推给她了。
  此处是辰县,负责挖矿的是雷家,怠慢矿工的也是雷家家仆,要问罪,不找他们母子找谁?
  殷姮没有表态,杨秀就跪了足足三天,粒米未进,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迄今还不倒下。
  而她跪着的那个地方,已经成了一片空地,人来人往,却没人敢往她身边靠。
  “这群人真是……”标宛子面露讥讽,后半句话咽下没说。
  难道他们以为,推一个杨秀,以及她的儿子出来,这件事就能轻描淡写地解决?
  她祖父位列上卿,受四代昭王信重,享封君之位,家中奴仆近千,尚且不能随意打死奴婢,以免被人状告,说是轻贱人命。樊郡豪强毫无节制地役使百姓,让百姓过着畜生都不如的生活,全都该杀!
  不仅标宛子,其他宫人们心里也清楚得很,杨秀肯定不知道拨下去的粮食,到了矿工手里已经成了这种样子。
  在这件事上,杨秀就算不够无辜,却也没那么重的罪。毕竟,这中间动手脚的人,绝对不止一个。
  但宫人们进宫之前,多半都是普通百姓出身,见樊郡豪强如此奢侈,百姓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心里哪会舒服?
  若是公主愿意放过倒也罢了,可现在,公主的态度明显就不是那么回事,她们也就装作不知道,无一人收雷家厚礼,更无人帮杨秀说话。
  可就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殷姮先是闭目感知了一下,然后缓缓道:“让杨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