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标公枯坐书房,不断叹气。
  这位三朝老臣、昭国名将已年过花甲,他有十一个儿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家大业大,枝繁叶茂,家中奴仆更是数以千计。
  但这个陪伴公主的人,却实在不好选。
  假如殷长嬴是要求十六岁左右,出身高贵的女子,标公一口气能点出十几二十个孙女,人人都会为争这桩美差打破头。
  因为大家都知道,靠近公主,就能离王更近,未必没有一步登天的机会。
  可三十六岁……
  虽说昭国法令规定,女子十八岁必须出嫁,否则父母和当地官员就以违法论处。但没谁真会将女儿留到十八岁,一般都是十四五就嫁出去了,贫穷一点的人家甚至早早就把女儿卖去当童养媳。
  这也就意味着,三十六岁的女子,其实已经是祖母辈了。
  又要出身名门,又有这么严格的年龄限制,哪怕标公儿孙众多,可他稍微一算就知道,自家符合条件的寥寥无几。
  假如公主没病得这么重,倒也没什么,虽说陪伴公主是苦差事,但这能为家族带来荣耀,无人敢耍脾气说不去。
  可公主这等情况,自己无论送谁进去,都是逼她们去死啊!
  标公并不怕儿孙怨恨,但他怕多年养尊处优,惯坏了府中女眷。假如把心怀怨怼的人送进去,再被小人告一状,全家都要遭殃。
  但就在他为难的时候,他的长孙女宛子却主动请缨:“吾愿为大父分忧!”
  标公恐她被人逼迫而来,便道:“你可知……公主——唉!”
  宛子面露坚毅之色,毫不犹豫地点头。
  见她是自愿的,标公不由松了一口气:“你的儿子们,将会成为我的亲兵。”
  这算是很大的照拂了。
  宛子低头,权做默认,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相貌平庸。但母亲安慰她,女人关键是要身份高。若是身份低微,再怎么美丽,也只是玩物罢了。
  宛子严格按照母亲的教诲去做,十四岁就嫁给祖父选定的人,三十岁守寡。十六年来,从没真正做过母亲。
  因为她的夫君不喜欢她,更喜欢娇美的媵妾。
  宛子也没有嫉妒,毕竟,媵妾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啊!
  等丈夫战死后,她带着媵妾和儿女们一起回了娘家,因为在标家,她的孩子们更能成材。
  人人都说她贤德,但没人知道,她看见媵妾和儿女们的相处,心中只觉酸涩和遗憾。
  儿女对她再恭敬和亲热,始终隔了一层,唯有面对亲生母亲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轻松自在。
  宛子总忍不住想,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始终是个外人。
  而她真正的家人呢?
  大父忙于公务,根本顾不上他们;大母是续弦,不怎么沾他们这一房的事情;父亲战死,母亲病逝;兄弟们早已成家,对她这个出嫁多年的姐妹不过是面子情;她也不会去主动麻烦兄嫂弟妹,免得讨人嫌。
  明明标府家大业大,人来人往,可她却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迫切地想离开这个环境,却又不知道去哪里,入宫陪伴公主,对他人来说是苦差,对她来说,却能逃离这一潭死水的沉寂。
  若是公主病重不治,她就自尽,用这条性命来还标家多年来对她的大恩吧!
  三日后,殷长嬴择了四位出身名门,或有贤名,或有文名的妇人入宫陪伴公主,宛子也在其中。
  但宛子做梦也没想到,她与其他三位妇人一踏入公主居住的含章殿,就被软禁了起来。
  负责含章殿大小事务的是一名内官,名叫郑高。
  郑高见到她们后,态度还算谦和,只说公主病重,不能被打扰。然后就派寺人将她们“请”到了含章殿的一处偏殿,一人分了一间房子,安排了两个宫人,负责给她们打杂,比如送饭,洗衣服之类。
  于是她们的活动范围,就只有这个偏殿,以及中间的院子。
  想出去?对不起!含章殿外,门禁森严,重重侍卫把守,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何况是人?
  四人又不傻,当然察觉到这其中的问题。
  难道公主不是生病?
  若公主年纪再年长十岁,这些贵妇怕是会胡思乱想。可现在公主如此年幼,若不是生病,又为什么不能见外人呢?
  这四名贵妇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宛子一样沉得住气。
  其中一位贵妇是殷氏宗亲,父亲又是九卿之一,位高权重。大概是觉得自己有那么一两分颜面,被关大半个月后受不了,抱怨了那么一两句。
  第二天,她就消失了。
  去哪里了?没人知道。
  但就算是傻瓜也不会认为,这名贵妇是被送回家了。
  她们足足被“关”了三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她们惊恐地发现,郑高其实不是含章殿的管事,而是昭王的心腹内官。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得踏入含章殿正殿一步,包括公主的乳母。含章殿里也从不熬药,压根不像有病人的样子。
  察觉到这个事实后,含章殿上下更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直到看见宫人、寺人们都换下素白的孝服,换上正常的衣袍,她们才恍惚意识到,马上就是孟冬(十月)了。
  昭国遵循古历,以十月为一岁之首,这也就代表着,十月一到,就是新年,殷长嬴也该正式即位。
  加上殷长嬴又是十月初生的,相当于过年、国庆加新王继位三件大事凑在一起,自然要大办,一扫先王之死带来的晦暗。
  但宫中的热闹与她们无关,她们就好像被世界遗忘了一样。
  终于,又有一名贵妇忍不住,在新年伊始,王大宴群臣的那一日,她将自己珍爱的发簪拔下来,赠给一位宫人,让对方帮自己传个信,邀她的夫君前来相会。大概也想借夫君之力,把自己弄出去,毕竟含章殿的气氛太诡异,太令人害怕了。
  她见没见着夫君,宛子和另一名贵妇孙伯姬不知道,她们只知道,打从那天起,她们再也没见到这人。
  这令两人更加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过界之举。
  就当她们以为自己一生都要这么过的时候,郑高突然派人来传话:“`标氏、孙氏,公主欲见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