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月

  曾经有人著了一本书,里面有一联写得颇有意境“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
  昨日立冬,今天便入了十月。
  早已雄踞雪海之中多时的寒流,入了十月便像出笼的猛虎般凶残肆虐,到处寻找着它下手的对象。
  这股来自遥远北方的寒流裹挟着干燥的冷空气,尖刀一样杀入西明国境内,首当其冲便是废丘。
  “放眼不是山,千山皆是雪。”早起的人们打开门窗一刻,看到的是棱角分明的霜花冰柱。
  远山、河流、荒草、野地。
  或向天或向地,但凡目光所及无不是冰霜的世界。
  霜与雪是有区别的,雪是从天上落下来的,霜不是。
  由于冷空气的骤然降临气温急剧下降,地面上的水气遇冷凝结成小冰晶,附着在地面或是草叶上便形成了霜。
  而有水的地方,在寒流的影响下气温下降到冰点以下,于是便有了冰。
  若是地面先铺上一层冰霜再下起大雪,雪后晴些许时间融化掉小部分雪,然后夜晚再铺上一层冰霜,这在西明国当地被称为“桐油凝”。
  这种“桐油凝”是很难融化的。
  聂笑抖抖嗖嗖起了床,裹上一床棉被爬到烽火楼顶层的平台上。
  像这样的严寒他早已习惯了,但这样的风景却是怎么也欣赏不够。
  有风吹过,聂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他妈的,这是要冻死老子了!”
  聂笑咚咚咚跑下楼,几脚把小希踹起来,两人收拾收拾得去搞过冬的粮食了。
  当来自西北方的寒流杀入西明国的时候,另一股来自大孤山的“寒流”也冲击着西明国。
  这股寒流冲击的是西明国的各大赌场。
  先是定远被这伙五人组杀得人仰马翻,接下来的怀水同样毫无招架之力。
  按照他们的行走路线来推测,接下来就是废丘了。
  有了前两处的经验教训,废丘的各大赌场早早便联合起来严阵以待。
  各大赌场内部高手全部聚集在“进金赌坊”做足了准备,就等敌人自投罗网了。
  西市是废丘唯一的货物集散地,从各地而来的商家所携带的货物到此交易,也有很多商家带了各式各样的货物去往各地,总之这儿的货物交流量十分巨大。
  于是这儿也是劳动力最集中的地方。
  小希老说自己是读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说读一肚子的圣贤书来干这些苦力活儿实在有辱先贤。
  但无论他怎么挣扎还是逃不过聂笑的魔爪。
  要说赌客的最大组成部分,其实不是生活在高层的人,而是那些普通得如同尘埃的底层人。
  “进金赌坊”大马金刀地座落在西市人流量最大的一条街口,像极了散财的老人也像极了打劫的恶汉。
  “进金赌坊”四个镀金的椽笔大字是由前代书家宋保真所书。
  四字并没有遵循“书到至处显瘦劲”的既定规律,而是走的宽博厚重一路。
  这一派的形成要追溯到四百多年前一位被人尊称“颜公”的伟大书家。是他开一派先河,走出了区别于当时天下流行的“俊美飘逸、清瘦高骨”的另一道路。创造了雄浑厚重、大开大合以正面示人的另派书法。
  此书创立之初,时评一边倒。一些当时成名已久的大书家批评他有污笔墨,用笔粗壮毫无骨力可言。也有书家说他字形肥大有违美感,实在丑陋至极。甚至有人说他不谙古法,肆意胡来只不过为博名声。
  事实上这位颜姓大师为人刚正不阿,且身居高位。“名声”二字他大可不必要从书法方面来博取,并且他之所书全是自己的家庙碑,从无宣扬。
  倒是许多看见这碑的人喜爱上了他的字,然后悄悄拓下来临习,时间长了学的人多了自然就传到了一些书家的耳朵里。
  任由当时的正统书坛如何抨击,他始终没有放弃对这种能够表现出“宽博大度、雄强厚重”的书体进行研究。
  从二十岁到四十岁,又从四十岁到六十岁,一直到八十三岁这位颜公去世,他始终在不断完善、改进、丰富这种书体,一直为它注入生命力。
  风评一直到他六十多岁的时候才忽然转向。
  因为那时颜公所在的国家爆发了战乱,而颜公一族为国家做出的贡献与牺牲,犹如给了那些养尊处优的所谓“书家”与“评论家”当头一棒。
  也是在经历了战乱的年代,人们才终于学会欣赏这种“宽博大度、雄强厚重”。
  颜公一生从未说过自己是“书家”,但他练习书法的时间,和对古人书法的研习与思考,远远超过当时的很多“书家”。
  当然很多专门去评论别人的作品或是当下时事的“评论家”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些“曾不旁窥尺牍,俯习寸阴”的家伙,却跟风妄言。
  后来学习颜公字体的人越来越多,赞美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单赞美他的字,还赞美他的人。
  再后来人们就用一句话来形容颜公和他的书法——“字如其人,君子为之。”人们也将这种特别的字体成为“颜公书”。
  传说当时宋保真书牌匾这事儿还有个故事。
  宋保真,沚水国白淀人也,自幼学书师从名家汪泽。六十而无功名,无颜乡里,故西迁文风贫寒之西明,得重用,鹅儿卒。
  西明国读书人本来就少,宋保真虽然学问不怎么样但字写得好,一来就受到重视。
  怎样表达对他的重视呢?
  当时废丘的官员想了个好办法,让军方出面请其为进金赌坊题字。
  这想法是好的,但却苦了宋保真。
  进金赌坊上下三楼,有四丈来高,修建之时为了体现其宏伟,匾额竟是用整条木头刨成,直接镶嵌于顶楼之上。
  既然匾额取不下来,那只有想办法把人送上去。
  军士找来一块木板,用绳子绑好让宋保真站在上面,从楼顶放他到匾额处。
  六十多岁的老头在四丈多的高空,早被吓得战战兢兢双腿发软,好不容易写完四个大字,结果往下一看差点没吓晕过去。
  就这样,回到家没两天就死了。
  进金赌坊是军方背景,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没什么人敢到这儿闹事。赌场的管理也近乎军事化,对于“老千”一事自来是严惩不贷,所以进了进金赌坊靠的一定是赌技和运气。
  时间越接近晚上气温就越冷,聂笑和小希终于受不了这鬼天气,躲进进金赌坊取暖去了。
  赌坊玩得最多的是骰子,骰子的玩法简单得很,可以摇骰子买大小,也可以两人自己摇来比点数,颇受赌客喜爱。
  其次是玩单双、牌九、四门方宝、摊翻等等不一而足,甚至有些文雅一点的玩弈棋和投壶。
  “我看你麻袋没少抗,要不玩两把?”小希看向聂笑,目光闪烁。
  要说玩,谁不想玩?
  关键是聂笑他玩不起呀,像这种不能出老千的局他十赌十输,从生下来就没赢过,实在是运气霉到家。
  从小时候猜单双,到后来玩牌九掷骰子,凭运气他是一次也没赢过。
  这不,从进门他就开始留意,但凡他站到哪人旁边,哪人就输,现在已经连续换了二十七个,个个如此。
  赌坊高大而厚重的木门突然被人打开,中间一个瘦瘦的不是很高穿着黑衣的男子,被旁边四人众星捧月搬烘托出来。
  一时间嘈杂的赌场突然安静下来。
  不用说,看他们那走路的姿势,恨不得把“大孤山赌鬼”几个字刻到额头上。
  大孤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土匪窝子啊!
  聂笑想着土匪窝子出来的人,个个都应该长得凶神恶煞吧!
  旁边这四人完全配得上“大孤山”的名号,就中间这人吧长得有点奇怪。
  看他脸上的肤色,说他白皙粉嫩得如同女子都不为过,五官也十分标志,就是那两条眉毛和两撇胡子实在长得太浓密了些。
  怎么说呢,就两个字——“巨丑”。
  按道理来说皮肤好的男子不是没有,但大孤山这种地方应该很难生长出来才对,若说那人是女子吧,鸡蛋那么大个喉结可不是闹着玩的。
  聂笑只得连道两声“奇怪、奇怪。”
  小希忍不住往他脑袋上一拍:“你小子干啥老盯着人看,人旁边那黑鬼都看你好几眼了。我可告诉你,待会儿要是打起来别怪我不讲义气,大孤山的人我可惹不起。”
  “看两眼咋了,他还能挖掉我眼珠子不成?”
  那毛发很浓的男子似乎听见了他的话,用嘴唇无声地向着他说道“我会挖掉你眼珠子的。”
  聂笑被吓得一愣,男子确定他听懂了,才从聂笑身上移开视线。
  底楼大堂的装璜只能用“钱多没地使”来形容,处处显得富丽堂皇但也土气十足。
  就说那正中央的吊灯,本是青铜九头凤的样式,颜色青绿古朴,非得给它镀上一层金,搞得不伦不类。
  本来在上楼的楼梯口,安放着一个敞开嘴大笑的大肚弥勒木雕,有两人高。但后来嫌他碍事,几个赌客合伙把他抬到一旁阴暗的角落里去了。
  还有些好不容易从南方购来的名贵花草,种在合德民窑烧成的花盆里,但后来打碎的打碎,枯死的枯死也没人管。
  很多不该出现在赌坊这种地方的事物,只要能显示出主人家有钱,进金赌坊都一股脑买来堆在这里。
  赌坊大堂的灯火设计得恰到好处,能让每个人从不同角度都能看清赌桌上骰子的点数。丈余高的墙顶开出许多脑袋大小的圆洞,用来换气。
  二楼的布置相对来说要更加简约,房间被一间一间隔出来,招待的是那些真正有名望的人士,比如西明国退下来的官员,或是过往的行商大贾。
  三楼就是掌管赌坊的“金爷”的寝居之所了。金爷全名王大金,五十来岁,面赤微胖人不高,手中常握着一支三四寸长的烟感。
  对于他的来历背景,只知道以前是西明军人。
  环着大堂摆了八张大赌桌,每桌都围着八到十五人不等,有专门负责摇骰子的荷官小弟,玩大小、猜单双、买点数玩得都不一样。
  待得大门重新关上,气氛也才慢慢恢复。
  坐在一把躺椅上的金爷用烟杆敲了敲身前的桌子,吐出一口浓烟道:“确定是这五个人?”
  身前那圆脸汉子道:“确定,我在怀水亲眼见过他们几个。”
  金爷对身边一白衣打扮的男子道:“让老余他们准备准备。”
  白衣男子应了一声,躬身离去。
  金爷抽了一口烟,望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这天儿真他妈冷,希望能冻死几个大孤山赌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