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十三岁,战三军

  那一年,玉笙十三岁,是她经历的人生中第一场真正的战役。
  而引发这场战争的原因很可笑,可笑到她想死。
  “这世间谁也不是救世主,莫要伤心了……”秦老头安慰她。
  是啊,她不是救世主,她救不了那么多人。
  可是就因为两片桑叶而死了这么多人真的应该吗?
  悲凉城和钟离城是燕楚边界两座小城。
  两座小城里的姑娘都以养蚕为生。
  这一天燕楚两个姑娘,同时看到了一棵桑树叶长得茂盛葳蕤,于是同时伸出了手,同时说这棵桑树是自己国家的,同时互扇了对方耳光。
  然后双方父母兄弟又在那棵桑树下掰扯起来,再然后发生了流血事件,并且一直演变成可笑的“争桑之战”。
  只是一年的时间而已,就算玉笙再如何努力,他们燕国的兵士确实抵抗不过,自小日夜不辍修习功法了多年的楚国少年们。
  所以需要时间,需要争取更多时间。
  北落来了,在他们被打的落花流水的时候,他率大军压境。
  他要亲自和骄傲的楚国太子慕云昱血战一场。
  这世间什么最可怕?
  小孩子最可怕了。
  因为他们从来不知轻重,不计后果,还自以为年少轻狂。
  轻狂也就是无知者无畏。
  看看吧,两个少女轻狂无知的家破人亡,又来了两个同样轻狂无知的少年。
  十四五岁的两个少年,两个急于证明自己本事的小孩,将剑指向了对方。
  金戈铁马,踏碎江山。
  两个孩子指挥千军万马互相杀戮,想想就很可笑,和她当上三军师父一样可笑。
  御剑飞行的楚国人很厉害,单凭一个北落哪里是那么多人的对手?
  敢死营兄弟们死了,晒太阳老头死了,敢死营校尉死了,胡子校尉死了,她三军之中徒弟死伤无数,就连伙头兵秦老头也断了一条胳膊……
  “师父……”
  “师父……”
  “师父……”
  她站在血泊之中,站在满地尸骸之间,听着她的那些徒弟唤她最后一声师父,心如刀绞。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不把人命当人命?”
  北落身陷别惊雨,别惊风的围攻,苦苦支撑,危在旦夕。
  而那个楚国太子慕云昱威风八面,肆无忌惮的屠戮着她的三军。
  他杀起人来就好像屠宰场上屠夫,一刀一个,不过片刻,哀鸿遍野。
  “因为楚国太子要借此次战役立威,他要让天下人知道他的太子之位名副其实。”
  战场上,被打成剩最后一口气的三军统帅许抻微弱的说道。
  而燕王殿下呢?燕王殿下也要让燕国百姓知道他是燕国的未来,也是为了给另外一个人证明,他可以保护她。
  但是他终究没有办法证明。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
  一道清湛如水的刃光闪烁,玉笙的碧水刃出鞘了,许抻忽然泪流满面。
  这道刃光有多少年没见了,可是只要这道刃光出现,那么他们就有救了。
  “公主殿下……”
  谁曾想到那个在敢死营不干不净,到处收徒,还斜眼看人的混不吝是他们的公主殿下?
  天上下雨了,冲掉她脸上灰扑扑的妆,她碧水刃如一道闪电冲进别惊雨,别惊风攻击之中。
  她不顾一切,舍生忘死的将北落在别惊雨,别惊风围攻之下救了回来。
  北落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一直在说对不起,可是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她一掌将他打晕,丢回燕国阵营之中,让秦老头和许抻带着他速度离开。
  她头上歪歪斜斜的发髻被别惊雨用刀打散了,她脱掉不合身形的破旧铠甲,披上了红衣。
  只有红衣才没人知道她流了多少血,只有红衣才能让她张扬放肆,而又疯狂到极点。
  “听我令下,三军撤退。”
  天上没有雨水,可是有水珠,不,是有血珠开始在天空中凝结。
  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身上流出的鲜血,飞舞在半空中,变成了一片片殷红的血花。
  天空开始阴沉,开始冰冷,那些血花凝结在一起,又变成一把把锋利细刃的刀。
  点水成冰,万刃齐发,整个杀戮场人仰马翻,一败涂地。
  她站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一声厉喝,震人心神。
  “你要投降吗?”慕云昱终于停下手中的剑,眉开眼笑,得意洋洋的问。
  “杀的人多从来不是英雄,是杀人魔,对付你们这群鼠辈,我一人足矣。”
  一时间三军静默,玉笙站在三军之前,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手指舞动如莲花盛开。
  斑斓的鲜血飞向长空,瞬间凝结成三把锋利绚烂的血刀,遥遥指向慕云昱,别惊雨,别惊风。
  “你十三岁,就想以一己之力挡我三军?不管你是不是吹牛,我很欣赏你,你若投降我收你做徒弟。”别惊雨扛着她的开山刀,嘻嘻笑道。
  “我也很欣赏你,你们若现在投降,我留你们条全尸。”玉笙红衣烈烈飞扬,三把血刀散发出强大无匹的气息。
  “小娃儿,你说你毛还没长齐就说大话不好,我这三军踏过去,能把你骨头渣子都踏没了,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孩子而手下留情。”别惊风漫不经心的擦着刀上的鲜血说道。
  “可我今天想试一试?试一试你们楚国三军,能不能挡得住我的万刃齐发?”
  天空好像越来越冷,除了对着慕云昱,别惊风,别惊雨三把血刀之外,楚国三军之前还有一把把细如毫针的利刃。
  一刃穿过脑袋,必死无疑。
  “我们岂是那人多欺负人少的鼠辈?既然你站出来了,那就我们俩个生死见真章。”
  慕云昱冷笑一声,反手一剑,破开他眼前的血刀,刺向她的心口,而她的刀也在她的挥动下,劈向他的脑袋。
  那一天,双方三军静默,她与慕云昱痛痛快快厮杀了一场,她疯狂而又决绝的杀得慕云昱措手不及。
  但也只是措手不及,而不是节节败退。
  不过后来慕小五说,那一天她太疯狂了,她又是慕云湛亲妹子,他怕他下狠手,慕云湛知道了会揍他,所以……
  呸,打不过就打不过,找什么借口?
  后来她一直打到宁陌师叔将她带回去,打到慕云湛将慕云昱押回去。
  宁陌师叔和云湛哥哥来了,那么这场仗就应该结束了。
  她将金错刀留给了北落,以安他的心,然后又悄然离开了。
  她真的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死在她的面前。
  她站在高高的山上,远远的看着那些曾经与她并肩作战,与她喝酒吃肉,与她打架耍混的战友化成一道云烟。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可是他们本来不该死的。
  这天下谁又真的该死?
  千年古刹的钟声响起,一声一声,犹如诵经,好像超度着逝者亡魂。
  她寻着钟声走了几百里的路,走到一座山。
  一座云雾缭绕的云禅山。
  好像不是初一就是十五吧。
  好多人随着钟声的响起,三拜九叩,虔诚的登山。
  那些人在巨大的佛像前,一拜,二拜,三拜,烧香拜佛,点长生灯。
  直到天色渐暗,直到月上中天,这座千年古刹才算安静下来。
  玉笙坐在佛前,静静的看着那个好像站在云端,俯首望着芸芸众生的佛像,一动不动。
  只要佛堂有人叩拜,那佛堂小沙弥就得不停的念经,来彰显自己对佛祖的虔诚。
  佛堂里的小沙弥念了一天的经,早已经口干舌燥,昏昏欲睡。
  可是不能睡,睡了就会让那个小乞丐笑话。
  可你说你个小乞丐坐在佛前既不跪也不叩,就那么呆呆的坐着干什么?
  看菩萨能看出朵花来,傻不傻?
  “大师,今日来忏悔的人多,还是来求神拜佛的人多?”玉笙忽然开口问那个小沙弥。
  “应该虔诚的人比较多。”聪明伶俐的小沙弥恍惚间反应过来,学着师父的样子打起了机锋。
  “何谓虔诚?是求神拜佛前沐浴更衣,茹素三天?还是三跪九叩的爬上山来,亦或者多捐些香火钱?”玉笙又问。
  “所谓虔诚本乎一心,心中有佛,佛必然会保佑你。”小沙弥说道。
  “可我佛就在我心,我又何必三跪九叩来此地求神拜佛?难道我们不拜佛,佛就不保佑我们,不保佑苍生了吗?”
  玉笙望着那慈悲而冰冷的佛像,缓缓闭上了眼睛。
  “佛法无边,只渡有缘人。”
  无觉大师在深夜之中缓步走来,小沙弥顿时松了一口气,继续敲着木鱼念经。
  “有缘人?佛祖不是大慈大悲,普渡苍生吗?”玉笙问。
  “心中有佛,佛祖自会渡你,可佛祖渡不了没有佛心的人,心中不信天地,不信如来,不信善恶有报,不信诸天神佛,谁人可渡?”无觉大师道。
  “佛心?”玉笙问。
  “倘若人人都有一颗慈悲佛心,世间便再无杀戮,再无劫难。”
  “但大千世界虚妄太多,芸芸众生执念太多,倘若众生能够勘破虚妄,放下执念,入我佛门,自可躲过人生种种劫难,再无颠沛流离,生离死别之苦。”无觉大师道。
  “可人人都避世躲祸,谁来保家卫国?”
  “大师,我们修行是为了求长生还是为了拯救世人?如果我们只为了我们自己,那为什么还要让世人为你修寺立庙,烧香拜佛,三跪九叩?”
  “为什么上天入地的佛祖需要供奉,需要香火,需要膜拜,可是世人陷入水火,陷入苦难的时候,佛祖却又视而不见?”
  “圣人之下皆为蝼蚁,不成圣,为蝼蚁,那么蝼蚁就活该是圣人的踏脚石吗?”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如何无我无相,无欲无求?”
  “何为天地,何为人间,何为生老病死,何为爱,何为恨?何为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施主来此地是为了寻找一个自己的答案,还是要贫僧给施主一个答案?”
  “可贫僧的答案是贫僧自己的,施主的答案就在施主心中,所以谁也无法回答施主的问题。”
  云禅山中终年雾霭沉沉,她漫天雾霭之中枯坐了一个月。
  一个小沙弥在她耳边念了一个月的经文。
  从六字真言,到《般若波罗蜜心经》再到《大悲咒》、《金刚经》、《楞严经》《楞伽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四十二章经》……
  小沙弥日日夜夜一遍一遍的念,玉笙日日夜夜一遍一遍的听。
  直到小沙弥口吐鲜血,再也支撑不下去的说我无经可念,玉笙起身离开。
  可是想明白了吗?
  没有想明白。
  她终究找不到一个答案。
  她发现那些所谓的答案,不过是安慰一下自己的心,安慰一下别人的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借口,都是借口。
  不如不要。
  累,感觉很累。
  她闭上了眼睛,身体垂直的从云禅山舍身崖上掉了下去,将好好的一块草地砸了一个大坑,惊动了一个小少爷。
  经历夏花的绚烂,便到了秋叶静羌,丛林尽染的季节。
  现在蚕该吐丝结茧了吧,再也不会为了两片桑叶,血流成河了吧?
  天微微凉,阳光却正烈。
  小少爷放下他的画笔,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她身边,想要查看这个从山崖上掉下来的人还有没有救,要不要做好人好事,挖个坑埋了?
  舍身崖上跳下来的人都是堪不破虚妄,放不下执念的人,谁也超度不了。
  哪知他刚走到她身边,她就用脏兮兮的手拽住他的袖子,遮住她的眼睛:“你帮我看着点,莫让人扰了我,我睡一会儿。”
  呃,这个小乞丐真是会使唤人。
  小少爷撑开一把油纸伞,为她遮住了太阳,然后拿出一本书,坐在她身旁,一页一页慢慢看起来。
  太阳落下去了,小乞丐还没有醒来,小少爷只能继续举着伞,因为秋露比较重,打湿了小乞丐的衣服会生病的。
  小乞丐生病没钱医治会死人的。
  小少爷身边的书童不开心,很不开心。
  你说这个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不知道染了什么污渍,一股子腥臭的怪味,他家少爷怎么就那么听话的为她挡太阳也就罢了,居然还陪她过了一夜。
  呸,一定是怕被狼吃了,才大发慈悲的守着她。
  他家少爷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见不得有人受苦受难,自然该帮就得帮。
  可是这乌漆麻黑的地方实在太瘆人了。
  “少爷你看,那边绿油油的东西是鬼火还是狼的眼睛?”小书童哆哆嗦嗦的躲在小少爷身后,瞪着眼睛,看着远处三两点绿莹莹的光芒,一动不敢动的问。
  “那是执念,是人死后也不愿意忘记的执念。”
  “执念是什么?”
  “执念是一个人自己将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是一个人的心被自己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所困,便感受不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感受不到天地万物,日月星辰之变化,故而也不能在变化之中悟道,自然也不能问道苍生……”
  玉笙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那个小少爷举着一把伞为她遮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温润端方,谦谦君子的模样很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玉笙醒了,坐起来静静看着那个小少爷,直把那个小少爷看的满脸通红,局促不安的从怀里拿出一包小点心,优雅从容的打开,递给她道:“吃……”。
  “你有病。”玉笙捏着点心,慢悠悠的说道。
  “你才有病。”小少爷身边的小书童嗷唠一嗓子尖叫道:“我家少爷守了你一天一夜,你居然咒我们家少爷?”
  “你真的有病,本来你可以活二十五年,但是现在你活不过二十二岁。”
  玉笙用两根脏兮兮的手捏住小少爷白嫩嫩的手腕,然后又无所顾忌的趴在小少爷的怀里,听他的心跳。
  “是。”
  小书童气得七窍生烟,小少爷却丝毫不在意她的诅咒,坦诚的回答。
  他是遗腹子,他的父亲二十二岁死的,兄长也是二十二岁死的,他们家往前数确实也没有活过二十五岁的人,人家说得没错,为什么要生气?
  “你想不想跟命争一争?”玉笙问。
  “想。”小少爷言简意赅回答。
  “莫怕莫怕,我能救你,八年后等我去救你。”玉笙站起了身,掸落身上的落叶,抬腿就要走。
  “我等你。”朝阳微醺,明黄的叶子随风起落,那个少爷站在阳光下,微微一笑,暖人心脾。
  “唉,小乞……小少侠,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去哪里找你,八年后我们找不到你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家少爷姓甚名谁?”小书童一蹦三跳的跟在后面追着问。
  “你放心,八年后我若没来,那我定是死了,你也莫怪,说不定我们黄泉路上还能搭个伴。”
  玉笙顿了顿,转回身毫不客气把小少爷手中那一包点心揣进怀里,又不客气的抓过那一把伞,踮着脚尖离开了。
  “我送你一程?”
  “我不喜与人同行。”
  然后呢,然后她千里跋涉,走进风沙漫漫之地,决定去杀了那个可恶的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