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半面的开幕式

  雨持续嘶吼了一天,在清冷的夜晚仍不知疲倦的敲击着地面。
  大使阁中,风穿透过重重木门和窗棂的缝隙,像极了婴儿的轻声呜咽。同时响亮的雷击开始咆哮,盖住了帝国大使阁里痛苦的嚎叫。
  “你这个魔鬼!我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大裕帝国的外交大臣于丘的脚筋被挑,双手被反绑在柱子上,除了浑身筛糠般的颤抖外,完全动弹不得。
  而他恐惧的源头,便是黑暗中隐隐约约出现的幽蓝色的半边脸。
  “啊呵呵哈哈咯咯嘿哈嘿哈……”
  带着节奏的疯癫笑声响起,更让人不寒而栗。
  闪电倏地亮起,在那一瞬,外交大臣看清楚了将整栋大使阁的人吓破胆,并把他折磨成这副样子的人的“真容”。
  于丘真心觉得“魔鬼”一词用得再恰当不过了——此人身穿贵重的黑色锦袍,戴着幽蓝色鹰翼半面甲遮住了鼻子以上的脸,瞳孔也散发着幽蓝色光芒。
  “魔鬼?不,我是天上的猎鹰,诸神的使徒,艺术的创造者。”“使徒”随着夜雨的淅淅沥沥而摆弄手中的小刀,同时踩着风雷声的节奏一步步地朝着于丘走去:“而且,就算我是魔鬼,魔鬼岂会惧怕亡灵?”
  “哈哈哈哈哈哈……”使徒抓起于丘的头发,大笑道,“尔等杂鱼生前斗不过我,死了就以为能够翻身吗?你瞧瞧,外面下着暴风雨,已经持续了一整天,它制造了洪水,摧毁了田野土地,带起泥石流,不知道杀死了多少生灵。但它却奈何我不得,你以为区区鬼魂,能够吓到我么?”
  “吓你,如果我今日活下来,一定将你这个魔……”
  “使徒。做人要有礼貌,不可乱称呼。”他舔了舔嘴唇,于丘看到他的舌头并非蓝色,而是红色的,“不过你要是叫着不顺口,也可以叫你们给我起的绰号——半面。”
  外交大臣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冷汗顺着宽大的鼻翼流淌。
  “说话!”半面大吼一声,声音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半……面……”于丘颤巍巍地说道。
  半面笑了起来,“这才对嘛,人要懂得礼貌,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了。”
  于丘紧盯着他幽蓝色的眼睛,心一横,终于鼓起勇气,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半面笑得浑身发抖,“咯咯咯……”
  有那么一瞬,外交大臣以为半面将就此笑过去,这样就省了很大力气,但他也知道一句第五城广为流传的俗语——对于本不该活着的人,反而活得更加长久。况且他也不知道面前这个家伙,究竟是不是人。
  在半面将整栋大使阁的人弄晕之后,他目睹半面被护卫不小心打翻的火焰重重包围着。
  当时他希冀着火焰能够整个将半面燃烧,让他浑身焦黑,让他痛苦的惨叫,让他胡乱奔跑,撞倒沿路的桌椅,甚至撞在石柱上。但于丘不希望他马上死去。他希望半面活得够久,足以让他品尝到绝望的滋味,他会以为在雨中很安全,但到头来却只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火焰吞噬殆尽。
  但那只是想象,现实是半面毫发无损的走出烈焰,并在外交大臣看清来人之前就被打昏。直到脚筋被挑时才痛醒。
  “人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不是吗?”半面凑近他耳语,把刀塞进了他的嘴里,“不过艺术也由此而生。”
  于丘的舌尖紧紧抵着刀刃,他能够感受到嘴里的刃尖的冰冷。滚烫的舌面与冰凉的金属产生了吸力,二者紧紧贴着,仿佛小别的情人相见时永远不尽兴的欢愉。
  “但是若无法付诸行动,想象终归是虚无的。”半面捏着于丘的脸,贴近他说道,“你所想的艺术就像外面的狂风,永远刮不进这所屋子里,更席卷不了来自使徒的洗礼。”
  “你也不必沮丧,接下来还有你该做出选择的事情。”
  “什么?你说什么,哦,抱歉,我忘了刀还在你的嘴里。”
  半面将刀抽出来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刃尖带出了一截舌头。
  半面暼了一眼,便嫌弃的将之抛向一边。外交大臣满嘴鲜血,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的呻吟。
  “啧啧啧,多么无助,多么可悲,生命的渺小与可悲啊。”半面恶狠狠地扯起他,指着自己的脸笑着说道,“而我,在人们看来并非生命,而是灵体。所以,我是坚不可摧的。”
  半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刀尖扎得于丘的脸隐隐作痛:“但谁知道,虽然我现在身为使徒,以前却只不过是个人罢了。”
  这时候,外交大臣模糊不清的说着什么。半面完全没有听清,他将耳朵凑近,只听到一两个断断续续的字。
  “哦,你是在问发生了什么,对吗?我想想……那都是些很久很久的故事了。我还是个人的时候,我的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我那可敬的父亲大人便因此怪罪于我,所以……所以,他为了折磨我,整日带着恶心的女人进家门寻欢作乐,而当他喝醉的时候,就会拿起皮鞭,蘸完凉水狠狠地抽打我,直到我的背上、屁股上都皮开肉绽,他就会哈哈大笑。”
  “小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如此挨打只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于是我为了免于鞭打,努力做好每一件事,仅仅十四岁,就在高级学府拿到各种顶尖的奖项,医术、炼金术、生物学、工程学……我被学府称作‘最年轻的天才’。但那却丝毫没有减弱父亲对我的鞭挞,后来我才发现,都是那些女人在他耳边呓语,都是那些贱女人的错!”
  “所以,当有天他带着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进入家门,我就在他们寻欢作乐之后,在床上捅死了她。一刀,又一刀,我都忘了捅了多少次,但她的血夹杂着内脏和皮肉,溅的雪白的床单上到处都是,溅的我那父亲大人的脸上到处都是。”
  “而我可敬的父亲,酩酊大醉,还以为是那贱女人又在给他灌酒,哈哈哈……”
  半面的笑容又使得于丘想起魔鬼一词。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不,疯魔……
  “那天我特别的舒畅,内心无比的振奋。原来杀死一个婊子,令人感到如此高兴。”半面说,“于是第二天,当我父亲大人醒来的时候,他就又将我打到半死,随后拖到船上,驶到北面的黑沼林,便毁船自裁,留我一人在那没有一只船敢靠近的死亡之岛上。”
  “我的父亲彻底疯了,也彻底死了,我却在那里活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半面说道,“只需要一天的不顺,谁都会被逼疯。但疯癫反而让人充满了力量。”
  “当我疯了之后,便戴上了面具,顺便提一句——这是用黑沼林上受诅咒的岩石所铸——后来我想办法从那座岛回到了故乡,在你们眼里就不再是人了。”
  半面沉默了好一会儿,盯着外交大臣,拿出两根于丘非常熟悉的引线,于丘心里陡然一惊。
  “故事时间结束了,现在是你该选择的时候了。”半面说道,“我想你应该认得这两根引线。不得不说,帝国的炼丹师误打误撞研究出来的炸药,是极具艺术气息的美丽东西。”
  于丘含糊不清的说道:“俄……皆……不阔能……点演……任活……吖根……吟散。”
  半面轻笑道,“别那么轻易断言,我相信你会做出明智的抉择的。”
  “带有红色标记的,将会点燃能够摧毁整个帝国大使阁的炸药,仅仅保留你的房间;而绿色标记的,则恰恰相反,它只会摧毁你所处的位置。”
  “累介锅……魔鬼,大稀阁……里还有……上百名……被累晕倒……的普通盐!”
  半面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那跟我有个关系?现在,你就是死神,执掌着他们的生死大权。来,给我个美丽的答案。那帮贱民的命,能否比得上你这个高贵的大人?他们的价值,能不能跟你媲美?为了自己的野心和霸业,你会如何选择?”
  他在外交大臣的脚边扔下两根引线,同时又拿出另外一根带有紫色标记的引线,继续说道:“如果半刻钟内,你不点燃任何引线,那么,我就会点燃这一根能够炸翻大使阁和周围50米所有建筑的引线。所以,你得知道,不管如何,艺术都会以不同的方式绽放出娇盛的花朵。”
  说罢,半面割断绑着于丘的绳子,扔下火石,吹着响亮的口哨,迈着从容的步伐,扯着紫色标记的引线,伴随着暴风雨的声音和外交大臣虚弱而模糊的咒骂走了出去。
  闪电与雷击就在半面刚走后便停止了,空荡荡的房间倏地陷入寂静,唯有雨点拍地的声音,没有了可骂的人和便于流利说话的半截舌头,于丘很快就觉得疲惫和无趣,他呆滞的看着脚边的两根引线以及怀中的火石。
  霸业和道德……
  这个简单的选项,让多少人迷失其中。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穷酸,家族败落,举家流落街头,他为借一本薄薄的书在大儒的门口悲哀乞求,在雪中苦苦伫立。为了一碗掺了泥土的稀粥在长长的难民队被疯狂的拥挤,几欲窒息。他如此爱慕那个分发发霉硬窝头的富家千金,却始终不敢在接近的时候抬头看她一眼,只是盯着她递出窝头时,露出的一截如雪皓腕,如痴如醉。
  那时,他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能够低人一等。即便受苦受难,千刀万剐,也要拼命地往上爬。
  现今,他做到了,他与那些人换了位置,变成别人向他乞求,甚至还正大光明地迎娶了当年看似遥不可及的富家千金。
  并且在他未来的宏伟计划里,他将一展宏图,为世人瞩目,此时此刻,答案如此明了……
  可于丘突然又想起,家族落魄时,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的乞丐兄弟,在他高烧不退时,挨家挨户的乞讨,凑不够又去偷去抢,被揍得浑身是伤,换来的一剂药方。于丘服了药,第二天就好了,那个兄弟,却在夜里因为重伤死去。后来他为埋葬兄弟,也沿街乞讨,一路碰壁,却有一位仅仅有一间茅屋的孤寡老人,愿意拿出一半他为了后事存了半生的积蓄,来安葬一个不知名的乞丐,哪怕冒着受骗的风险……
  于丘还想起风雪肆虐时请他入屋取暖,为他斟热酒的满脸络腮胡的茶馆老板郭武;在他衣不遮体时,为他置买丝绸缝衣的青楼女子小娟;在他食不果腹时,给他半块面饼的河边捣衣妇……他出山时在茅屋一守十年的书童阿牧,保护他免于刺杀而自己献身的平民侍从赵恪……
  那些许许多多不为野心,不为名利,没有丝毫报酬而帮助他的人,仅仅是因为无约束力的道德和微不足道的誓言,他们分出了可能是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于丘又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被半面割断的舌头血流不止。
  于丘自嘲一声,想到唯一一个能够治疗的医士也被半面的烟雾迷晕倒了,反正自己终究要死了,还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但当他下定决心点燃带有绿色标记的引线时,第五城的学府派来的医士突然在黑暗中走了过来。
  “大人,请不要动,我马上就给您止血。”卡斯蒙医士蹲在于丘的身边,自他宽大的袍子里取出瓶瓶罐罐。
  “卡丝么……医士,累肿么……”
  “刚刚半面出去的时候将我踢醒了,他告诉我,您亟待治疗。”卡斯蒙医士勉强分辨出他说的话,并给出了解释。
  “原来如此。”于丘闭上眼睛,心想,“半面真的是深谙人心,每一步都恰好掐在人们灵魂原罪的死穴上。”
  “大人,您无须担心,这些伤还不至于要命,顶多会影响您以后部分说话的能力。”
  于丘睁开了眼睛,伸手制止了医士的动作,口中的止血粉让他没法说话,他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拿起两根扎眼的引线。
  医士的动作猛然一僵,但随即恢复镇定。他明白了一切。
  卡斯蒙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他留下了选项,但无论大人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予以支持。”
  外交大臣点了点头,拿起火石。他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水。
  …………
  “六、五、四、三……”
  半面在对街的屋檐下用手绢接着雨水,好整以暇的擦拭着小刀,同时心里计算着时间,只听一声巨响,帝国大使阁内部轰然一声爆破。
  “啊哈。”半面虽然保持着哂笑,但语气不甚高兴,“真是令人失望的选项,这个大臣也真是个笨蛋。殊不知,艺术的根本就在于诡奇。这个逐渐腐败的城市,也需要艺术来渲染一下了,嘿嘿,嘣、嘣!”
  话音刚落,大使阁接二连三又出现更多的爆破,整个大使阁成为雨幕中最绚丽的烟火,连同周围的石头大楼,一并带上天空。
  “这将成为我出场的开幕式!”半面对着爆炸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