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彭老板的秘密
“我和我女朋友，是在这里认识的。”
他声音低沉轻缓，裴冬冬却颇感意外，一个没控制好地提高了声调，“你有女朋友？！”
彭昭被她倏然惊奇的声音吓了一跳，啼笑皆非，“我光棍儿的形象已经这么深入人心了吗？”
“……”裴冬冬有一瞬间的失落。好像原本很高的情绪被吊起来，却听到了一个自己害怕听见的故事，接着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方才那来不及思考更多的情愫因此被她更用力地压回去，裴冬冬踢着地荡了下秋千，在秋千绳子吱呀的声音里，才轻轻地说道：“我又没见过，你也没说过，我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
她说这句，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说给彭昭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彭昭其实今天情绪也不太正常——经历了那场地震再回到秦冲，还能谈天说地一切如常实在不太实际，只是他将情绪压得更死藏的更深，到了这会儿，思念随着尼古丁盘旋而上，逐渐麻痹着疲惫的神经，让严防死守的疼痛一点点蔓延出来……
“别说你没见过，我也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指间火光明灭，彭昭目光悠远，“就是把恰恰交给你之后吧，我参加了志愿者救援，后来受伤，遇上了她，她是第一批进入震中的医疗队里唯一的一个女生。”
裴冬冬抿了下嘴唇，“她是医生？”
“是，医术也好，医德也好，都是非常非常好的医生。”彭昭说：“当时她帮我缝针，我们才熟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她进秦冲之前刚从援非的医疗组回来，我问她一个姑娘，是怎么跟着医疗队里那些男的徒步进来的，她说这里是她的老家，虽然家人很多年前就不在秦冲了，但还有熟悉的亲戚和老邻居，所以她一定要来。”
“那她熟悉的那些人……”
“能找到的，大多数都还好。”
裴冬冬注意到，彭昭这里用了一个定语，“能找到的”。她知道当年地震中失踪了很多人，到现在也没找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这个词，在灾难面前，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个念想，在情感无从寄托的现实里，至少还可以用“指不定哪天会回来”这种假想来安慰自己，她点点头，刚想安慰点什么，还没等张嘴，彭昭就又接着说道：“只有一个，以前他们家老邻居的孙子，地震的时候在镇子的少年宫上课，少年宫的大楼塌了，当时很多孩子和家长都埋在里面，救援难度很大。我那是高中刚毕业，什么都不怕，对生死也没什么追求，就觉得活着也行，死了也可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等！”裴冬冬不由自主地打断他，“什么叫活着也行死了也可？？你高三毕业就看破红尘了？”
“我外公和我妈在我高考之前，都相继病逝了。”彭昭一根烟快抽完了，他看着一截长长的烟灰，自嘲地笑了一下，“反正就我自己一个人，死活都没什么关系……直到遇上她，我才慢慢打消了这种念头。”
“那你爸呢？”
“我妈在的时候一直跟我爸分居，他对我来说，也就剩下个名义上的称呼了。”
彭昭说完这句，把烟头捻灭了，沉默了很久。
裴冬冬想安慰他，但不知从何说起，这个时候她才明白，或许原来想要“树洞”的不是自己，而是彭昭，他可能不需要别人安慰什么，也不需要发表什么观点，只是在这个地方，在这种环境里，有了也许被压抑很久的情绪想要释放出来，于是她打消了询问或者发表点什么观点的念头，尽管自己的心这会儿也跟着他说的话而提溜了起来，却还是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后来怎么样了？我是说，少年宫的救援。”
“那时候已经过了黄金72小时救援期了，还被压在下面的人生还机会很渺茫，但那天的救援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主墙体那边有条通道被挖开了，救援队可以进到被压在最下面的一楼去。因为很危险，都是军队专业的救援队进去的，但其余的救援人员、医生和志愿者都在外面待命，等着一旦又生还者送上来就立刻采取措施，那天后来搜了很久，陆续动里面抬出来的却都是遇难者……”
彭昭说着深吸口气，抬手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不过后来有个奇迹，救援队最后从里面搜到了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孩子，但情况非常不好，那是个墙体卡出来的空间，他腹部以下都被压在石板下，但是当救援队要挪开石板的时候却发现有一根钢筋穿透了腹部的一侧，但是当时那个情况，挖出来的出入口空间不够，也没办法连人带石板的一起抬出来，消息传出来之后，她就说她要下去。”
彭昭一直没对裴冬冬说顾雁的名字，但是提到“她”，裴冬冬就知道了，肯定是在说他的女朋友。
裴冬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心人听什么都多心，觉得这个字听上去的感觉就好像带着强烈的所属感和排他的意思。她心情持续低落，但还是因为彭昭的故事而紧张，“人救出来了吗？”
“救出来了。”彭昭说：“但是碰到了最大的那场6.1级的余震，挖出来的出入口塌了，我和她都埋在了里面。”
“那你们……”
“因祸得福吧，她比我大，本来我追她她都懒得理我，但因为这事儿，后来被救出去的时候，她就答应了跟我在一起了。”对于这件事，彭昭没说当时生死一线的过程，最早的时候，顾雁给他治过伤，但那一次，他却几乎是用自己的命换了顾雁的。
两个同样开放开朗，不拘小节又勇敢喜欢冒险的人，一起经历过劫难与生死，发展出了一段水到渠成的姐弟恋，可能是这两个人一生中最浪漫的事。
“更巧的是，”沉默了片刻后，彭昭说：“后来我们俩醒了才知道，当时救出来的那个孩子，就是她老邻居家的小孙子。”
裴冬冬睁大眼睛，“这么巧？！”
“还有更巧的，但就是……没有这么幸运了。”彭昭搓了把脸，声音有点哑了，“直到我们出院的时候，震区中心的通讯才大面积恢复，她这时候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家里一直没人接，打她爸妈的手机也是。后来她打给爷爷家，爷爷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她才知道，暑假的时候父母带着她弟弟一起回了老家……”
“……”裴冬冬倏地打了个冷颤，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她瞪大眼睛惊悚地看着彭昭，彭昭从秋千上站起来，走到露台边上，手臂撑在栏杆上，看着更远的天际漆黑一片的夜空，声音好像是被晚风吹散件了，“对，当时她就在老家。她的老家……已经在她脚下化成了一片废墟……”
裴冬冬猛地捂住嘴巴，一阵难以言说的战栗几乎在瞬间笼罩了她。猛然间，她想起地震发生的那一刻，想起偶然间一场天灾造成的与父母的生离死别，她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紧紧地环抱住了自己……
阴阳两隔的痛苦她感同身受，所以这一刻，也几乎被突然袭来的恐惧感吞噬了。
裴冬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彭昭也在沉默，很长时间之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是问彭昭，“你……你还抽不抽烟？我帮你拿？”
“不了，”彭昭没回头，“后来……就开始疯了似的找人，开始是找守在群众，找伤者，再后来……就找死亡名单。”
“那……”
“找到了。”彭昭的声音有点抖，“她父母都遇难了。”
裴冬冬站起来，走到彭昭身边，轻轻攥了一下彭昭的胳膊——他肌肉紧绷，根本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都是有着类似刻骨铭心经历的人，她说不出来“别太难过”，沉默片刻，她轻轻地说：“对不起。”
彭昭奇怪地转头看向她，“你道什么歉？”
“不该抓着你非让你陪我来这一趟。”
“其实你是逼着做了我原本就想做，但是一直不敢做的事情。”彭昭对她笑笑，“其实我早就该来了，在……她离开的时候，我就应该来。”
裴冬冬心里猛然一哆嗦，关于这个“她”，某种更加毛骨悚然的猜测伴随着一阵难以形容的凉意从脚底腾起，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裴冬冬已经出声打断了彭昭，“睡吧。”
她转过身，正对着彭昭，眸光很坚定，“睡吧，睡醒了，太阳就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