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重回秦冲
比裴恰恰睡得都快。
小孩儿在飞机起飞的时候一直趴在舷窗边上往外看，等进了云层之后睡了一会儿，彭昭拿着游戏机在打游戏，偶尔抬头看一眼，发现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
他没问过裴冬冬，关于这次的行程是怎么跟裴恰恰说的，但是这会儿看着，这孩子明显是有心事。
有心事还憋着不肯说，一路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该吃吃该睡睡，这份儿城府，比他姐姐都像回事儿了。
从齐水飞枫城要将近三个小时，彭昭在起飞后的一个小时里已经把手头的游戏打通关了，游戏机一收，也打算眯一会。
谁知道刚闭上眼睛酝酿出了睡意，就有个沉如石头的脑袋嘭地砸在了自己肩膀上——
裴冬冬是睡懵了，这一下子把她自己也砸醒了，她猛地惊醒，揉着脑袋，茫然地看了满脸麻木的彭昭一眼，没什么诚意地嘟囔了一句“不好意思”，脑袋一转，又睡着了……
这一砸，把彭昭刚酝酿出来的那点睡意也砸没了，他叹了口气，又把游戏机拿了出来……
接着裴冬冬的脑袋就又靠到了他肩膀上。
这么点动静就把浅眠的裴恰恰弄醒了，彭昭无奈的目光与小不点儿对上，裴恰恰抬起手，悄咪咪地搂住他姐的肩膀，试图让裴冬冬靠在自己身上。
但是他太矮了。
裴冬冬被搬过来，迷迷糊糊地睡着，身体倒不到恰恰身上，这么悬空歪了一会，脑袋一偏，又朝彭昭那边倒了过去。
裴恰恰看着彭昭的眼神有点尴尬，他又尝试了一次，依然得到了同样的结果，只好无辜地对被姐姐临时征用的人形靠枕摊摊手，选择放弃了。
彭昭也没办法，微微调整了下姿势，找了个既能给裴冬冬靠，又不耽误他玩游戏的姿势，就这么跟木头人似的在座位里卡了近三个小时。
其实他也不算是无所事事，虽然手上打着游戏，但心里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暗示。
秦冲真的是他不想再回去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跟裴冬冬的那些诡异巧合，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里。
可是人生就是这么玄奇，在过去的六年里，任何一个时候，他都没想过，他非但会回来，而且会跟当年一面之缘的女生，还有顺手救下的小朋友组了个队。
秦冲没有机场，他们从最近的枫城机场做大把到秦冲，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
从长途汽车站出来，刺目的阳光带着十足的生命里，暖洋洋地落在身上，他和裴冬冬并肩站在门外，恍如隔世。
好半天，谁也没说出话来。
直到裴恰恰扯了下裴冬冬的手，“姐，你就是在这里把我捡回来的吗？”
裴冬冬摸摸恰恰的脑袋，眼圈通红，没有说话。
即使在无数次的新闻报道里，已经能够完整地勾勒出秦冲灾后重建的样子，即使出发之前，无数次地给自己打过预防针，即使已经做好了掀开心底最深拿到伤口后鲜血淋漓的准备，但再一次真正踏足这片土地的此刻，裴冬冬依旧Hold不住差点崩溃的自己。
……这是爸妈与她生死决别的地方。
她一生的痛点，大概都在这里了。
即使经过灾后重建，现在的秦冲欣欣向荣和煦安逸，即使现在的秦冲比地震到来之前更加充满现代感，可裴冬冬还是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哪怕已经做好了最坚固的防御，但锥心蚀骨的痛楚几乎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眨眼间就吞灭了一切……
“冬冬，醒醒，到了酒店再睡。”车跑到秦冲境内国道的时候，老妈特意叫醒了睡得很熟的裴冬冬，“秦冲地方虽然不大，但境内的这条国道景色非常好，我和你爸特意商量着绕路走的这里。”
老妈说着，将她那边的车窗给她打开了一点，让自然风吹进来，让她也更清醒一点，“国内最美十大公路，它排第三。”
“是好美。”她从睡梦中醒来，转眼就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入眼整条路上都是一望无际的翠色，让她想起了“层峦叠翠”这个词。
“山崖峻绝，层峦叠翠，两山夹峙，中有公路，贯穿南北，前有远方，后有归处。”那时候，她刚中考结束，脑子里还有被诗诵文的惯性，王绂的《北京八景图·居庸叠翠》她张嘴就改了，老爸笑着从后视镜里看她和老妈，话是跟老妈说话的，“‘前有远方，后有归处’，看着两句的心境就知道，咱闺女还是随我。”
她中考成绩不错，正常发挥，全市排第三，全家都很高兴，老爸老妈一路上都在争论“这么优秀的闺女到底像谁”的话题，从出发到现在也没争论出结果，她眼见老爸老妈车轱辘话又开始转了，听了一路简直要崩溃，赶忙插了个话把话题岔开了，“爸，能停车吗？我想拍几张照片。”
“攻略说下了主路往县城去的方向有个观景台，在那边给你停。”
攻略还是靠谱儿的，下了主路往秦冲县城方向开了没多久，果然看见了那个观景台。
是个很小的扇形的透明玻璃平台，依山而建，下面是百丈峡谷，对面依旧是绿水青山。
她用手机拍了几张景色，发在了她、楚恬和越庭哥三个人的QQ群里，顺手还发了一条空间动态，几张景色配上了刚才她信口胡改的那首词。
等她发完，老爸也把相机的三脚架支上调好了。
“快快快摆姿势摆姿势！”相机开了倒计时，她和老妈业务熟练地对着镜头摆Pose，老爸急忙从过来，抢在倒计时结束之前横在她们母女身前比了个剪刀手。
老爸时间没掐好，那张照片从相机里看着有些滑稽，“不过也没关系，”她本来执意要重新拍的，但当时老妈说：“后面再拍吧，你俩先摆Pose，我设定时。”
她当时摆弄着手机在QQ空间里刷着留言，跟着老妈一起回了车上，“那之后的路上还有这么好看的公路吗？”
“后面进藏的公路沿途就有很多景点，怕你手机内存不够。”老爸把相机放在了副驾上，一边说一边发动了车子，她想了想，对于老爸刚才那张丑萌的合照也就释然了，“行吧，那路上好看的地方那么多，慢慢拍，不差这一张。内存不够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带了两张内存卡。”
当时她怎么也没想到，只不过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却成了她生命记忆中印象最深的话语之一。
她说，“不差这一张”。
怎么会不差呢？就差这一张！
这是她跟老爸老妈最后的一张合影，可是大地震来的时候，老爸老妈用自己的命换她活着的机会护住她的时候，当一切尘埃落定，她惶惶然认了爸妈的尸首又去找爸妈遗物的时候……相机找不到了。
她跟来帮忙的志愿者一起翻遍了被砸成废铁又漏油燃烧的车子里里外外，最后的最后，在烧成一片的废墟里找到了相机的残骸。
内存卡烧化了。
最后的一张合影没了。
这辈子，她都没机会再跟老爸老妈拍一张合照了。
在玻璃观景台上拍的景色，成了她QQ空间的最后一条动态，此后六年她再没在里面发过任何一条内容。
她无数次的想，如果当时不是为了看这样的景色，他们就不会绕路走到秦冲来，那么也就不会遇上地震，她也不会跟父母永别。
可是哪有什么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