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物降一物
程夫人半躺在床上，哭过的面容仍然有些憔悴，没有了平日里妆粉的精心修饰，素颜的钱姹妩，确实显出几分憔悴。
“你这丫头，也真是！”钱老夫人坐在床前，又气又笑的看着自己一手教大的女儿。
“若是不这样，怎么能叫程淮良真的收了去找那曲尘花的那份心思。”钱姹妩憔悴的轻笑。
“可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钱夫人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温声道：“沐浴后吹半夜冷风，万一真的落下病根儿怎么办？”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本来就不好，当年生了莲儿已经是要了半条命去，虽说不是个男孩，他程淮良却也看在这些年的面子上不敢纳妾，若是日后要纳妾，我也有堵他的办法，只是这曲尘花，他却万万不可去寻。”程夫人眼中，有一抹深深的疲倦。
“当年曲尘花已有身孕，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你放了她一命，难保日后她的孩子长大不会来认亲，那时候，对我们钱家，确是不利。”
钱夫人揣度着，眉头也微微皱起：“咱们钱家本是商家，这些年借着与官府结亲的名头，从中赚了不少的利润，若是日后合作中断，可是不妙。”
“所以，趁着这次，让他彻底断了这寻人的念头才好。”钱姹妩打了个哈欠，“这药吃得人直犯困。”
“那你好生歇着。”钱夫人起身准备离开。
而此刻，前堂一阵喧闹，程淮良一身青衣常服，直直跨进钱府，却在内宅被人拦住。
“让开，本官要见夫人！”程淮良有些怒道。
“大人，老夫人点了名不让您进去，还望您莫要让小的们难做”
刚说完，只见钱老夫人满头银发，拄着拐杖，雍容立在门口。
“让郡守大人进来吧。”钱老夫人声音冷淡，听不出一丝感情。
而程淮良却是大喜：“多谢岳母大人！”
“人还虚的很，刚服了药睡了，你要进去看就小声些。”程夫人皱眉道。
“是，是。”程淮良赶忙应道。
眼见床上已经不再年轻的结发妻子形容憔悴的昏睡着，程淮良心中愧疚更深。
而一旁的程夫人此刻却开口了：“看完了就出来吧，我有些话同你说。”——
到了正厅，程梦莲沉默的端着一碗茶，连表哥给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都不想理会。
她终究是小孩子，那些大人的弯弯绕绕她还是不懂，潜意识里，她始终认为是父亲不归家害得母亲生病。
程淮良一进正厅，见到自己的小女儿正一脸失落的端坐着，当即笑着张开双臂道：“莲儿，爹爹回来了，还不来抱抱爹爹？”
却见平日里最黏自己的小女儿身子一躲，竟是闪开了自己的怀抱。
程淮良不由得有些尴尬，一抬头，只见眼前一玉树临风，潇洒俊朗的青年，青年手抱长剑，唇边一缕礼貌微笑。
“这是凡儿？”程淮良不由得惊讶道。
“凌凡见过姨父。”青年手一拱，礼貌的向程淮良行了个晚辈礼。
程淮良讶然道：“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凡儿，你先带表妹下去玩吧，奶奶有几句话要跟程大人说。”钱老夫人老当益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是，奶奶。”钱凌凡应了一声，也大概猜出事情不妙，忙拉着程梦莲出了前厅。
出了前厅，钱凌凡和程梦莲走在钱府花园的羊肠小道上。
“小莲儿怎么了？莫不是表哥回来让你不高兴了？”钱凌凡逗弄着自家的小小表妹。
“不是表哥能回来，莲儿可开心了。”程梦莲强笑道。
钱凌凡叹气，看着闷闷不乐的小丫头，轻声安慰道：“莲儿，夫妻之间，吵架拌嘴是常事，所以，不用太担心，姨母和姨父，定然会和好如初的。”
“真的吗？可是娘亲昨夜哭得很伤心”
“我保证！”钱凌凡大大的笑容写满了阳光，“你看，表哥这么多年什么时候骗过你？”
程梦莲思索了半晌摇摇头，又终于相信般点了点头：“嗯！娘亲跟爹爹一定会好的！”
“好了，为了安慰不开心的小莲儿，表哥带你去一品楼吃顿好的！”钱凌凡牵起小少女的手，宠溺道。
程梦莲脸一红，心底不可抑止的涌出欣喜。
想起那钱府后厨桌脚下与程府南塘莲钱间的暧昧情愫，心底顿时像开了花一般。
方厌，就是在一品楼吧？
钱凌凡看着自家小表妹说变就变的孩子气，不由得失笑。
“童真啊！”青年语气间，染上一抹阅历增添的成熟，又想起两年游学间，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了无数次，侠肝仗剑，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眼神更是柔和了许多。
钱府正厅间，钱老夫人呷了口茶，看着下座上有些愧疚忐忑的程淮良，眼中闪过一抹深意。
看着一脸正气瘦削的程淮良，钱老夫人实在是想不通如此正直的人是如何在这官场之中混迹这么多年的。
程淮良确实是一心忠君赤诚可鉴，看在女儿的面子，钱家这些年的烟土与妓院生意也是慢慢停了去，虽然少了暴利，但女儿嫁给淮安郡守，却使得钱家在商路疏通上方便许多，往来丝绸贸易，茶钱生意，陶瓷生意甚至药材买卖都有涉猎，可谓是彻底坐稳了这淮安第一富的称号。
只是再怎么平常的生意，也免不了收官贿赂通融，每次钱家一通融，程淮良嘴上不说，但确实是要回去给阿妩摆脸色的。
这次大概也就是上个月给两个小婴儿过满月时，请了些官家人士来。
钱家最近正有一批青窑瓷器要远销海外，然而近些年朝廷禁海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于是就想了如此法子来，请了几位运输官道上的大人商量了，给些好处，平安将货送到东洋那边也就罢了。
看来是阿妩没哄到，竟然让本就心里不大舒服的程淮良直接赌气去了城外找当年的那采茶女，当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
不过阿妩后来的雷霆手段也不是毫无益处，最起码，现在的主动权掌在她钱家手里。
钱老夫人心底百转千回，面上冷哼一声道：“你昨日去了何处？”
“额小婿昨日去了淮安城外青石镇。”程淮良一怔，明白终究逃不过，当下如实答道。
“阿妩担心你，知道一些但终究不愿问，可你却瞒不过我这老婆子。”钱老夫人长叹一声，“这些年，我钱家，还有阿妩是怎么付出怎么帮你的，你应该心里清楚，我老婆子不愿多说，和官家联姻，钱家固然行事方便，然而，若是没有我钱家，你淮安郡守，也很本站不到这人人敬仰的地位！”
“岳母说的是。”程淮良眼中羞愧，连忙称是。
“当年阿妩真心喜欢你，因为那曲尘花，你愣是瞧也不瞧她一眼，后来淮安大旱，阿妩年轻气盛，拿我钱家百年粮仓换你程家一身红妆，如今这么多年劳心劳力，也算是还得了，可你却又去寻当年之事！你当真铁石心肠，对阿妩一点夫妻之情都无？”钱老夫人两鬓染霜，看起来似是老了许多。
程淮良沉默不言。
成亲十几年，对阿妩从年轻时的不喜，到如今人到中年的相敬如宾，若说这没一点变化，程淮良是连自己都不信的。
阿妩是他需要的女子。
然而再怎么需要，程淮良还是忘不了当年守薇山上那抹盈盈风姿。
明明是那样卑微的身份，却偏偏气质高贵如同九天之上不可侵犯的天女，明明是那样穷苦的潦倒，却依旧能神色淡淡，安然自得。
他的记忆里，最深刻莫过于那一杯清艳又清醇的燕子衔泥，回甘百味，成了他心尖上不可多得的惊艳。
然而终究，他最需要和适合的，还是阿妩吧？
“岳母，小婿知错。”叹了口气，程淮良眼神坚定了些许，“这种事，定然再不会有第二次。”
话是这样说，程淮良脑海中闪现的，竟然是今早那破败茅屋前看见的少女。
那样清凌凌的眉眼，像极了当年的曲儿。
“你能明白，再好不过。”钱老夫人满意笑道，“对阿妩好些吧，这些年，她的难过与不快，不比你少。”
“是。”——
另一边，钱凌凡带着程梦莲，有说有笑的进了一品楼。
点了几个招牌菜，钱凌凡看着自己的小表妹东张西望，不由得有些好奇。
“莲儿，看什么呢？”钱凌凡故意逗弄她。
程梦莲没找到方厌，神色恹恹道：“没什么”
钱凌凡品了一口茶水，微微叹道：“看来我们莲儿，是红鸾星动咯，连大哥也不黏了，只程着找别人去咯。”
“不是的大哥你瞎说什么呢？”程梦莲慌忙摆手，矢口否认道。
“哦？”钱凌凡心中好笑，更是确信了七八分，随即啧啧叹气，果真是时光飞逝，连幼时老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冒鼻涕泡的自家小妹，都长成了如此含苞待放的怀春少女。
玩笑间，一碟泛着香气的九荷月醉酥放在二人中间。
程梦莲一愣，抬头看着那穿着酒楼小厮服，脸色略微有些阴沉的少年，心跳猛然间漏了一拍。
“你”
“这是答应还你的九荷月醉酥，后厨还有事，我先回去了。”方厌阴沉着一张脸，让程梦莲的神色彻底耷拉下来。
看着自家小表妹被这少年一番冷言冷语弄到快哭出来的模样，钱凌凡只能哭笑不得，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连自家从不安分的小小姐都能弄成这般，不得不说，这小少年有几分本事。
“莲儿喜欢的，不会就是这个小子吧？”钱凌凡笑了笑，方才那一通冷意分明是冲着他来的，那小子一定是误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