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池荷莲
程梦莲着了薄的杏子红的对襟单衫，懒懒缩在竹席上，纤手有些兴致阑珊的翻过桌上的一卷《浣花集》，微风穿堂，掀起薄薄书页中一纸绯色薛涛笺，其上还有清秀的簪花小楷字迹，是默了半阙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还是那样直白大胆的告白，倾尽所有爱恋，坚决而义无反顾。
少女突然有些羞赦，纤手忙不迭压住了那如同她心思一般的绯色薛涛笺。
看着精致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和自己偶尔留下的批注，程梦莲又突然心生烦闷，一把推开桌上的书简，有些赌气道：“整日里就是绣花扑蝶，琴棋书画，无趣透了。”
“小姐不如多学学女红吧？夫人好几次夸小姐有天赋，可别荒废了才是。”一旁的侍女笑着提建议道。
殊不知，得来的却是少女更为激烈的拒绝：“不学不学！整日里这般无趣地弹琴绣花，还不如绞了头发做道姑来得清净。”
“小姐，这般胡话可是莫要再说了！”丫鬟急忙道，随即眼珠一转：“小姐莫急，再过一月便是佳节，到时候淮河畔一定热闹非凡，可有的玩了呢。”
见程梦莲露出颇有兴趣的神色，丫鬟笑了笑，继续道：“到时候怕是全淮安的贵公子都会前来，准备一会小姐的芳容呢。”
程梦莲白了丫鬟一眼，眼睛亮起来，又缓缓暗下去。
“还有一个月”
看着小姐似是安分下来的神情，丫鬟宽心大放，转头去端小厨房冰镇的甜羹。
这夏日实在是难熬，得让自家小姐降降暑气才好。
然而，等她再回来的时候，程梦莲却早已经不知去向。
撑了一钱小舟，程梦莲倾身摇桨，小舟使得满塘芙蓉向脸，两边开路，很快消失在了程府后院那接天的藕花深处。
正是盛夏，满池莲钱衬着荷花亭亭风荷举，风动，莲动，带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幽香，清凉了一整个盛夏。
杏子红衫子的少女闲适地撑着船，调皮地剥莲蓬吃。
清新的莲子入嘴，化为清爽的甜香萦绕在喉头，久久不散。
又遇一钱碧色的成熟莲蓬，程梦莲纤手伸出，正欲一把将那莲蓬摘下。
突然，莲钱深处横空出现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掌，抢先一步将那莲蓬折断，顿时引得程梦莲眉头大皱。
程家只有她一个本家女儿，娘亲重礼教，万不会如此举动，爹爹日理万机，更不必提，府上丫鬟各司其职，谁会在这时候来偷莲蓬？
神思翻转间，她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那只手掌。
“你是哪里来的偷莲蓬的贼？”
少女轻灵的声音让那手掌的主人似有片刻僵硬。
话音刚落，她顿觉船身一晃，两只小舟相撞，在泠泠荷钱下泛起阵阵涟漪，惊了一滩浅白深灰的鸥鹭。
拨开层层莲钱，入目的又竟是那张日思夜想的少年容颜。
“嘘——”少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低声道：“我只是来采些荷钱，你莫要出声。”
眼见程梦莲依旧满眼戒备的眼神，少年轻声道：“最近一品楼的九荷月醉酥供不应求，我只是奉师傅之命来采荷钱收莲子，你听话些，下次我来时分几块与你。”
程梦莲的脸一下子又红了，不知是想起了上次偷吃的暧昧事件，还是那九荷月醉酥的味道实在太过香甜，她最终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半晌，程梦莲有些疑惑的开口道：“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却见少年嘴角勾出一个微微有些讽刺的弧度，接着她的话道：“我不是应该在广源街继续做一个无名小乞儿，是吗？”
“没有不是的”程梦莲小脸一红，慌张否认。
“你到不必如此，要不是那天，我也不会被一品楼的老板看中，给我一个可以领工钱的店小二一职，也不会在两个月之后被张师傅挑中，收我为徒，教我做菜。”少年亮如寒星的凤眸里，有着一丝说不清的自嘲。
听着少年微微有些苦涩的话语，程梦莲一时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突然觉得，少年所生活和看到的世界，和自己的完全不同，她因为这份落差，心突然有一丝缕缕的疼。
“对了，那天听那老师傅叫你小方，所以你就是叫小方了？”程梦莲试图岔开这个气氛并不好的话题。
“不是，我的真名叫方厌。”方厌面对这小小少女，不知为何，竟将自己想了很久的化名说了出来。
方厌，方厌
在心里咀嚼了两遍这个颇有意味的名字，程梦莲微微笑了笑。
半晌，才鼓起勇气让自己在这小少年面前自然一些，展颜笑道：“看你现下很需要莲蓬和莲花，若是需要，便一起采吧，虽说你潜入程府在先，但我也不希望你回去挨打。”
听着少女轻盈温柔的话语，方厌只觉得自己心里最柔软的某一处被轻轻撞了一下。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逃命，逃离各种追杀，围剿，他的眼里，见到的是鲜血，死尸，看不到曙光的逃离。
唯一的温暖，大概就是他眼看着自己身边许多誓死保护他的忠诚脸庞，桀骜的，正直的，憨厚的，冷酷的，沉默的
然而，那些面庞在日复一日的逃亡中，一个个消逝，直到他的世界里，只剩他一人。
记忆里最后一次，他终于逃到了没有追兵的淮安，然而，当他看到最后一名护着他的护卫嘴角乌青地倒下去，他的世界，终于缓缓关闭了最后的光亮。
他流浪街头，行乞度日，看遍人情冷暖。
他仇富，嫉世，为了生存放下脸面，仅存的铮铮傲骨，也在日渐消磨中趋向殆尽。
他从未想过，有人见第一面便为他开脱，即使身穿绫罗锦缎也能收下他那廉价的点心，如今更是处处为他而想。
他沉默地注视着眼前少女的举动，只见眉眼精致的少女垂首剥着莲蓬，翠色莲蓬更衬得手指嫩白如玉，水葱似的指甲染了汁液，有些破坏那芊芊柔荑的美感，她却毫不心疼。
愣神间，少女已经将一莲蓬的莲子都挑了出来，双手轻捧，盈盈送到他眼前。
此时，盛夏的藕花深处，莲钱接天，杏子红衫子的少女浅笑盈盈，掌心掬一捧莲子，衬着满眼的浅碧轻红，成了方厌一生中，最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