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毒其二
他的身体好了灵衣太多,此刻二人同床共枕,灵衣有些相形见绌,贺弥章真的比她好了太多太多。
相较之下,她早就没有了当年出尘的气质,身上烟火气那么重,柴米油盐,一身病痛,虚弱至极。
她枕着贺弥章的肩,半个身子都被搂着趴在他胸膛上。
这样的姿势在很久之前,是他们彼此之间唯一的慰藉。严寒,饥饿,伤病,他们都互相依偎着,在两具不同的躯体交融间,把心暖成一样的。
然而如今却多了几分牵强。
灵衣抽出压在颌下的手,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贺弥章英挺的鼻梁,“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啊?”
贺弥章自然没有应她,呼吸匀缓,身上还残余着些许安神的檀香。
“算了算了,”
她将脸庞轻轻贴在他的心口,静静谛听着贺弥章舒缓而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接着一下,她很怕这种活在自己体内的生命的律动会在哪一天某一刻突然就停了消失了……
“要是我死了,”灵衣想了想,从前没想过死生之事,如今想想,死生须臾,锦绣白骨,不过就是今宵红鸾暖帐,明日陇头黄土而已……
可是她舍不得,舍不得留下一个贺弥章孤独终老,舍不得自己在地下孤独长眠,舍不得与她爱了十二年的贺弥章天人永隔。
孤独是一种可以毁人心断人肠的毒药。
“我死了之后,你就找一个比我好上许多的人……”
那个人,一定得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比她温柔,比她得体,最为要紧的是,“她一定得活得长久点儿,能好好陪着你。”
眼角的泪无声的滑落,也不知掉去了哪里。总归是不值钱的玩意儿,这一辈子流的眼泪还不多吗?
贺弥章这一夜睡的并不踏实,梦境这东西扰人不得安宁。他梦见初见顾灵衣那时的点点滴滴,每当她笑时,就有许多魑魅魍魉要跟他抢走顾灵衣。
他抢回了灵衣一次两次,可是渐渐的,鬼怪的纠缠越来越多,灵衣一言不发,渐渐在天光的深处弥撒。
他疯狂地去追,去扑,去抓,宛若当年金陵城破时,去抓那猎猎风里摧折的王旗一般绝望。
他猛然睁眼,一把握住顾灵衣搭在他颈侧的手,突然松了口气,那样绝望的一幕,再也不会有了。
……
灵衣半寐半醒时往身旁抓了一把,还是温的,她的眉头拧了一下,这样早的天儿,他竟就走了?
半晌,灵衣坐起身来,任由锦被滑落,身上一件月白寝衣,背上似乎不是那么疼了,身上还透着股药香,清凉舒爽。
她匆匆披衣下榻,辅一推开门,便看见贺弥章端着饭菜进来了。
顾灵衣有些愣眼,倒是贺弥章先用足尖儿多伦多她白软的脚背,笑道:
“回回神儿,瞧什么呢?鞋子也不穿,回头着凉了怎么好?”
说着,他将托盘放在案上,一手拎着顾灵衣放在了软垫上,在她白软的足心轻轻抓了两下,顺便给她提上鞋子。
屋子里地上铺着绒毯,并不冷,灵衣对这人突然纡尊降贵弄得有些惶然无措,怔怔叫了句:
“初哥……?”
贺弥章应了声,在她秀气的鼻尖儿上勾指轻轻刮了两下,笑道:“猫儿我给你喂了,刚熬好的鱼汤,可是便宜那小东西喝了第一口呢。”
顾灵衣笑了笑,眼前的贺弥章,只穿着件家常的墨绿圆领袍,他身形颀长,丰神俊朗,两相得衬下,风采晔然。
这样的人,连出入厅堂厨房,都卷着你的眼光走。
“灵衣,快尝尝,这鱼汤鲜不鲜?”
贺弥章给她舀了碗清淡的鱼汤,顾灵衣接了去,尝了口,味道依旧,这鱼更肥,汤更鲜,只是喝到口中怎的就不是滋味儿?
你说这人早做甚去了?非要等她这副模样再对她好这么一时两刻,除了白白绊人心思,真是半点儿好处没有。
“嗯,好喝……”
顾灵衣笑了笑,身上一把一把没得力气,舀汤的调羹一圈一圈打着慢悠,吹凉的气儿都是缓缓的,贺弥章把炒好的小菜儿给她夹了不少,可是她一点胃口没有。
“年关近了,宫里忙……”贺弥章开口道,“等年节下,官员休沐,我就过来陪陪你,赶着年前,去听雪斋里赏雪,我好久没喝你泡的茶了……”
他津津乐道,灵衣却听得走了神儿。
上颚一下刺痛,口中的腥甜伴着软糯的鱼肉化开,她漱了漱口,看着茶水里飘着的零星血色,眸子一点点暗了下去。
他们似乎期许了很多的从今而后,然而人最怕的就是这句从今而后。
似乎所有办不得不能办的事,都喜欢说上一句从今而后。
怕就怕在,这人再不会有什么从今而后了。
“灵衣,你瘦了……”
贺弥章握住她的手,腕骨就细得只剩一层雪白的皮儿包裹着,青色的血管突出,骨节分明。
“哦?是瘦了……”顾灵衣显然不以为意,又喝了口鱼汤,鼻头却开始泛酸,贺弥章,你早怎么不说这句?若是早在这一个多月前,她第一次呕血时,贺弥章陪在她身边过问一句,心疼她脸色惨白如纸,她都不会一个人忍了那么久,把等待熬成常态,病痛全变作忍耐。
“嗯……”
贺弥章总觉得有话堵在嘴边儿,可就是说不出来,沉甸甸的东西堵在心口,一点点扯远着他与顾灵衣的距离。
他不明白,不是单单一个“爱”字就足够独当一面的,她需要他,需要一双来自贺弥章的手,牵着她走下去。
元和在门外轻轻扣门,说有凌相和张大人已经进宫面圣了,请他回去。
贺弥章有些心虚地瞧了眼顾灵衣,心想着这俩人来得真不是时候。其实不知从何时起,他总习惯将国事与她权衡之下,抛下她就去见大臣,批折子,见妃嫔,等到回过头来再去找她,就什么都晚了。
顾灵衣笑:“去吧。”
反正强留留不住,多事惹烦忧。她倒是豁然开朗许多,贺弥章做贺弥章该做的,她只想好好养病,算算日子,再有几天陆离该带着药回来了……
“灵衣,在家等我……”
贺弥章走前对正在给他套狐裘的灵衣道,说完就把人抱进怀里一顿猛亲。
灵衣笑着拍拍他的肩,像只小猫儿一样用手抓了抓他的颈侧,那里是贺弥章最怕痒的地方。
也不知是身上痒还是心头痒,贺弥章深深在她额上吻了一口,其实他所求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灵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