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其三
心柳上前一步,“外面冷,还是进屋去吧。”
这一个多月都没出屋,这一下岂不是要冻坏了?
灵衣回头冲她笑笑,声音软糯:“不怕,我想走一走,”
想了想,她又将柔软的下颌在猫颈同样柔软的白色绒毛上蹭了蹭,“豆包儿也想对不对?”
“喵呜……”
灵衣咯咯乐出了声,许是笑得用力,却被一口冷气呛得肺里泛疼。
她心里清楚的很,豆包不懂她,心柳也不懂,她曾经自欺欺人的以为贺弥章懂她,然而现下一遭一遭历了过来,其实,贺弥章也不懂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贺弥章不知她心忧,亦不知她何求。
她已然无力去驳辨做解,也无法怨怼贺弥章的变性,在她心里,永远爱着的只有一个贺弥章而已。
可是,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场病来如山倒,浑身上下似乎都在痛,每一处穴位关节,乃至每一个细微的骨缝,都在病发时如同针扎一般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她开始整日里发热恍惚,寝食难安,时常呕血,脸色变得那样的苍白。
本来好好的人,一入冬后便像那枯死的花儿一样脆弱,似乎真的是命不久矣。
她想,或许真的是报应不爽。
原本这个时候该时时陪着她的贺弥章,又去了哪里?
……
冬日里难得晴好,顾灵衣仰头望去,飞雪在澄澈的日光下透着清亮的颜色。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音线儿都在发颤,口中的呵气儿化白烟,水雾弥漫在面前,眼睫上挂着细碎的水珠,一片朦胧。
豆包儿脱了她的怀抱去雪地里打滚儿,小短腿儿在雪地里踩出一朵朵花儿样。
雪里站得久了,灵衣的鞋袜有些湿了,她动了动僵硬的腿,在未来得及扫去的积雪里迈了一步去。
又走了一步,风顺着衣口袖管往身体里面灌,她颤颤巍巍迈了一步,积血攒上鞋头。脸颊冻得泛红发冷,伸出的手时不时碰上飞雪,也变得湿凉。
“真美啊……”顾灵衣笑。
“主子,当心些。”
心柳刚欲去扶将倒的灵衣,却见那团纹密布的宽大袍袖托住了她。
贺弥章来了。
依旧是那张冷峻的面容,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想着来看看她。
以为总想自己不能不看她,现在却总想自己合该看看她。
他突然怕,怕自己哪一天就会想,自己怎么能见不到她。
一不想见,就怕日久了生厌。
灵衣顺着纹络华贵的袖管看去,对上贺弥章一双冷清的眼,眼里是茫茫新雪。
他神色晦明不清,始终缄默着不开口,灵衣就这么搭着他的手臂,始终笑着,也不开口。
两相对无言,还真是寂寞。
外头风大,贺弥章听见她狠狠吸了一口冷气,瘦削的肩上下起伏,似乎咳得厉害。
他揽她入怀,用新作的上好狐裘裹了她,那狐裘是西北朝贡来一等一的雪狐皮,用了藏青的里襟儿,暖和。
灵衣披的还是那件鸦色的大氅,半旧,落了色,和她人一样的单薄。
说了多少次让她将这些旧物扔了便扔了,可是她就是不听。
贺弥章又何尝能懂,在顾灵衣的眼里,东西丢得,情丢不得。
她想不得二人如今种种究竟是何缘故,既不清楚,便作未有此事,障目的叶儿在她手里,正正好挡住了她审度贺弥章的眼。
贺弥章凑近她的耳廓,泛着红的白软耳垂边儿有一道浅褐的疤痕,很细,很旧。
那是当年顾灵衣为了救他,被一支险些穿了头颅的箭给划伤的。
贺弥章指尖摩挲着那道浅浅的疤,指上的玉扳指泛着透骨的冰凉。顾灵衣打了个寒噤,却发觉那手托得更紧了些。
她转头看去,呵了口白烟儿,正对着他的面庞。
“贺弥章,你又回来做什么?”
豆包儿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儿,瞪着短腿儿窜到灵衣脚边,粘了雪粒儿的爪子扑上她的衣角。
贺弥章向下觑了眼,问:
“养了只猫?”
顾灵衣点了点头。
“丢了吧……”
豆包似乎正巧对上了贺弥章的目光,吓得它连连往灵衣的衣摆上爬,爪尖儿勾住罗裙的绣线,这个雪白的小团子就这么挂在了灵衣的膝上。
“我喜欢。”
灵衣伸出手,如贺弥章托住她一样托住豆包儿,小小的团子藏在袖口,只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瓜儿,碧蓝澄澈的眼里,似乎眼前都是清明的。
贺弥章微微蹙眉:“我不喜欢,丢了吧。”
她知道贺弥章怕猫,曾经在曲沃有一场几近血腥残酷的虐杀,便将那数只野狸猫作为了杀人的利器。
贺弥章被逼着眼睁睁看完了那场猫刑,自此之后怕极了猫,随着时日长久,这种惧怕就成了厌恶,或许再酽极些,就会是恨。
百厌生一恨,一恨恨一生。
“是不是哪日你不喜欢我了,也可以随随便便就把我丢了?”
顾灵衣问,眼底是掩不住的困惑与寂寞。
贺弥章嘴角抽搐了下,他已许久不曾听过这般忤逆的话语,更何况,这是顾灵衣说出来的。
近两年来,顾灵衣似乎和他远了许多。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与顾灵衣朝夕相处而有的敏锐的直觉。
他觉得顾灵衣变了。
从前的顾灵衣,从来不会对他有一句这样的含着深深质问的话语,他的灵衣,单薄,柔弱,隐忍,爱他……
他反剪了顾灵衣的手,使得她只能正正好与他对视,从这个高度望去,贺弥章与顾灵衣之间,无形中有了一种再也消不去的距离。
哪怕二人近在咫尺,心却远隔天涯。
“我会让你知道,你到底是谁的。”
贺弥章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用下颌抵着她的额顶:“就算是我不要了,我也不能给别人。”
顾灵衣的心咯噔一下,袖中的豆包儿钻进了里面,爪尖儿扎在她手臂上的肉里,疼。
风紧了许多,灵衣免不得口鼻不够用,只能大口大口地呼着凉风,呛得肺里咳出一股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