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其四
贺弥章颔首:“是啊,怎么了?是我在这儿,你不开心吗?”
灵衣摇了摇头,“随意就行。”
况且贺弥章又不是她不开心就能走的人。
贺弥章揽过她的头,在她颈侧蹭了蹭,昵言道:“早上你就用了半碗粥,难怪这一个月会瘦成这样,你得多吃点儿,是我不对,今个儿一天都陪你,给你赔罪好不好?”
他难得露出些温柔的模样,更加难得有这样的娇态,灵衣也自然承了他这副讨好的意思,想想也是,好在贺弥章仍懂得何为做贼心虚,多多少少也能补偿些她,不至于让她一直自欺欺人。
灵衣只能纵容贺弥章一个人这么对她,万幸这世上也就这么一个贺弥章。
贺弥章忙着批奏疏,灵衣知道他不喜欢她参与政务,哪怕是问一点都不行。这是出于一个男人的占有欲,也是贺弥章对她的芥蒂。
可从前若不是她顾灵衣,哪里又有今天的贺弥章?
灵衣很自觉的退了出去,外面还下着雪,今年冬天的雪格外的厚重,院子里怎么扫也扫不出一条干净的小路。
心柳把她迎到偏殿喝药,这事儿她交代了不准给外人知道,故而从陆离诊出她病了到如今,也只有陆离和心柳两个人知道此事。
药一喝下去,她再怎么极力忍耐也不管用,胃里翻腾,不一会儿便把药连着晨起用的半碗粥也吐了出来。
她吐的眼眶泛红,泪花盈盈,面色哪怕是是脂粉盖着也掩不住虚弱的颜色,一张好看的脸皮儿和揉皱的纸团儿一样。
“主子,这……”
心柳看着心里一阵一阵抽疼,这药一喝就吐,可是吐完了还得喝,“这可如何是好啊?”
灵衣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断断续续道:“无妨,你再去煎一碗,备两颗蜜饯儿,我总归能咽下去的。”不然,她今日可能会更难受。
那种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的痛苦,没有贺弥章的陪伴,她能熬一次两次,可熬不了一辈子。
第二次喝完,药劲儿发作往上呕,灵衣含着蜜饯,也能尝到从喉咙深处蔓延出来的苦味。
好在这回不吐了,稍稍歇了一会儿,就着温水把丸药吃了,这才收拾好身上的狼藉又回了屋子里。
一来一回消磨了半个多时辰,贺弥章仍旧批着奏折,只是批完了的堆起的小山比待批的高了许多。
“干嘛去了?”贺弥章揉了揉发酸的眼,头也不抬的问。
“外面下雪了,一会儿你忙完了,我们去看?”灵衣笑盈盈道,她回来的时候,穿堂那里往外看,撒盐纷飞,实在是美。
“怪冷的,你也不怕冻着了。”贺弥章道。
他刚刚吩咐元和回宫去找那支玉指环,心想着找到之后灵衣应该会开心,整个人心情都很不错,批起大臣成堆的折子来便也快了许多,总想着忙完了这点就带着她出去玩玩。
从前在曲沃,他们被人看着,七年都没有出去过,如今回了金陵,却又被新的一切给困住。灵衣性子好,从来不跟他求什么,可是偏偏这样软绵的态度又让贺弥章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的。
他细细看坐在离他远远的琉璃榻上的灵衣,其实在他的后妃里,最大的也就只有十九,灵衣跟他们比起来已经老了许多。
可是她的脸上明明没有一点儿老去的痕迹,只是瘦了很多,有些病态,更加有些单薄脆弱,似乎碰一下就容易散了一样。
他从来不嫌她老,也没有厌弃她,只是有些花样不舍得给灵衣用,才会贪心其他的花柳,把床第间的花样变着法地玩到后妃身上,再绵绵软软地来灵衣床上哄她。
可是一晌贪欢,久而久之,贪欢就成了惯性,他慢慢习惯了做一个帝王,便也慢慢习惯了宠幸妃嫔。
至于灵衣,她依旧是他心里的灵衣,她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贺弥章,一颦一笑,喜怒哀乐,全都给了贺弥章。
……
灵衣身子乏的很,一大早上醒的早,喝药又折腾了那么久,力气早就给耗光了,倚着榻一会儿就眯了起来。
等到贺弥章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抽身出来,已经是晌午了。
时间灰溜溜的,跑的实在是快。
他走到灵衣身旁,那人只盖了一张绒毯遮住下身,手里抱着个手炉,侧躺着,左眼角的泪痣红的耀眼。
贺弥章笑了笑,他最爱的还是这个灵衣。
那个枣树底下管他叫小孩儿的灵衣,那个陪着他步入曲沃的灵衣,那个跟了他十二年的灵衣。
其实是贺弥章最先招惹的顾灵衣,也是他先厌弃的灵衣。
不然,估计顾灵衣的人生,会比如今合合满满许多吧。
你说这人就是奇怪,她不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死乞白赖地去求取她,她跟着你同生死共患难的时候,你恨不得把命都给她,结果等到了荣华富贵接踵而至了,你就会腻了她……
“初哥……”
贺弥章愣了神儿,他看见灵衣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了去,凑近了些,可什么也听不到。
他稍稍长大了些,自然就不喜欢一个比他小了一岁的丫头管他叫小孩儿,可是对灵衣他又能强硬着让她不准叫了,只能软磨着她的耳根子,哄着她喊了一声又一声:
“初哥……”
他们在曲沃待了很多年,以至于连贺弥章都染上了那儿的乡音,只是灵衣却多少年了,都变不了一口软糯的南方话音。
如果灵衣去唱戏,凭这嗓子面相身段儿,一定是个明角儿。
灵衣眯了有两刻钟才幽幽醒过来,贺弥章坐在她旁边摆弄着她的发尾。
她的一头长发稀稀落落地掉了不少,糊里糊涂病了,人憔悴了也就算了,成天里想带走她一头青丝可不是什么好事。
灵衣喜欢用茉莉花水洗头,每每洗完,贺弥章都会用布巾给她擦干发丝上的水珠,然后仔仔细细嗅一遍,撅着嘴说灵衣你真香。
“灵衣,”贺弥章吹掉指缝里的发丝,“你头发少了好多……”
灵衣神思倦怠,哼哼回了两句:
“你喜欢就行,我都无所谓的。”
……
“你想要的,我可都给了,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了……”
贺弥章蹙眉:“你想要什么?”
灵衣翻身又睡了过去。
她想要什么,从那天起,就成了一个迷。一个至死都没有解开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