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其三

  第二日灵衣起的早,贺弥章醒来摸被窝都是冰凉的,他很不习惯自己醒过来身边没有她的模样,似乎在她这里,贺弥章更能有一种寻常人家夫妻的感受,这种感受就像是吃了很久的芙蓉糕一样,是街头多少跟冰糖葫芦都比不得的。
  冬至罢朝三人,今日官员皆休沐,也没有朝会,他睡了个好觉,元和进来伺候净面更衣时,灵衣已经让心柳把饭菜端进来了。
  贺弥章嗅到她身上的烟火气儿,有些难闻,不免掩了掩口鼻:“你又下厨了?”
  灵衣自然看见他皱起的眉头,只是她并不在意,她上了妆,面色看上去好了许多,全然不似昨晚灯火深处的惨弱模样。
  “你喜欢吃我做的东西,好不容易来一次不是吗……”
  贺弥章觉得这话酸溜溜的,也不言语,只是坐在桌前,抬起筷子去夹芸豆。
  元和要布菜,他摇了摇手指,在顾灵衣这儿他一向都不讲究这些。
  灵衣舀了碗粥,吃的很慢,方才在厨房咳出了血,粥进口中淡了许多腥甜,丝滑软糯正和胃口,她闹腾了许久的胃也因为能和贺弥章用膳而消停了不少。
  贺弥章的胃口这些年被养刁了不少,再精致的美味佳肴都尝了个遍,突然觉得顾灵衣做的饭菜有的时候用来换换胃口也是不错的。
  总归是跟了他十二年的人,饮食起居都比旁人更能让他觉得精心。
  他登基四年没有立后,其实后位一直就是给顾灵衣留着的。可是他又不愿意顾灵衣住进后宫和那群女人一样,让舒展就舒展让叫就叫。况且,一国之母怎么也得是个家世门第出挑的,顾家早就不认她这个女儿,对外的灵衣连顾这个姓都没有,又怎么做齐国的王后?
  于是他就只能把她放在这里,顾灵衣与他有幕僚之名行夫妻之实,对外也都有人恭恭敬敬叫她一声顾大人,怎么也不算委屈了她。
  只是这样的灵衣,多多少少都有几分被他当做禁脔一样的意味。
  好在灵衣已经看淡了,对面坐着的人是天子,他理应有妃妾媵嫱,有六宫粉黛,只要他不把人弄到她面前,灵衣完全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云淡风轻。
  只是这样的割舍实在太过残忍,他说过的话都不做数,做过的事都不承认。
  可若是做不到,就不应该轻言许诺。
  想到这儿,灵衣的泪突然就落到粥碗里,她连忙合上眼睫,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到碗里去,窸窸窣窣几下就把粥碗料理干净。
  抬头时,贺弥章瞅了瞅她泛红的眼眶,问:
  “没睡好?”
  灵衣摇了摇头。
  突然,贺弥章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戳了一下她的嘴角,灵衣瞅见他指尖儿勾下的饭粒,不由得羞赧一笑。
  贺弥章将饭粒儿含进嘴里咽了下去,道:
  “多大个人了,吃饭还跟小孩子一样。”
  灵衣支着下颌腼腆地笑着,贺弥章第一次点走她嘴角的饭粒儿给她拭去粥渍是什么时候来着?
  哪年来着?
  她看着贺弥章的手,想着想着,可是过去了太久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盯着贺弥章修长光洁的手指,灵衣眉心一皱:
  “咦,我之前给你的,那个玉指环,怎么没有了?”
  齐国男女示爱多由女子绣腰带给男子,可是顾灵衣是南方人,在那里的人们多会送玉扳指,以为“环之固之,得成双矣。”
  灵衣偶然间得了一块不怎么好的玉料,花了小半年才悉心打磨出来一两只指环,她那个一戴就是这么些年,贺弥章那个怎么就没有了?
  贺弥章略不经心道:“上次给摘了,下次戴上。”心里却似支起一面鼓一样惶惶不安。
  其实他也不知道哪去了,贺弥章手上的扳指很多,金玉宝石,哪个都比顾灵衣送的贵重,可唯独顾灵衣送的那个,是他怎么也不能摘的了。
  可现在其他的都在,唯独那个没有了。
  灵衣似乎就这么被他给搪塞了,不经意间笑笑道:
  “没事,没了就没了,不找了。”
  贺弥章愣了愣,他对于灵衣的性子愈发看不透了起来。
  十六岁那年,齐国兵败,他那糊涂老子要把他送到曲沃做质子,那天他哭着喊着去找顾灵衣,说灵衣我的国没了,父皇要把我送给晋国做质子,我怕我不想去。
  当时的顾家家主顾谨言正是晋国殿前的一品宰辅,顾灵衣安慰了他很久,在很久很久之后的那天,贺弥章上了去曲沃的马车,随行的是顾灵衣,不,那天开始,跟着他的那个人,就只叫灵衣了。
  他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总而言之,顾灵衣被顾家逐出了家门,顺理成章地就跟着他去了曲沃的一个破屋子里做了人质,一待七年。
  这七年里,他身旁所能倚靠的只有一个灵衣,后者也清楚明白地知道这点,义无反顾地帮他在这机关算谋里逃出生天,最后灭了晋国,扶他做了齐国的王。
  顾家是世宦大家,历代出的都是治世能臣。然而灵衣灭了晋国,首当其冲地就是顾家,在顾家大小姐顾念念死后不久,顾家家主顾瑾言也在曲沃城破当日就自刎而死,余下的顾家人在继任家主顾瑾瑜的带领下隐居山林,不知所踪。
  顾家背负了晋国所有人的指责谩骂,百年积誉毁于旦夕,灵衣也背负了顾家所有人的指责谩骂。
  这些事情,有的贺弥章略知一二,有的他却浑然不知……可不管知与不知,在这其中掩葬了灵衣多少的心碎绝望,贺弥章都不曾过问一句。
  他一直觉得灵衣只要有他就够。
  顾灵衣把他看的太重要,以至于很容易就没有了方寸。贺弥章就像是连着灵衣心里所有机关的线,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看到了灵衣为他的付出,也想过要好好去待她。
  故而哪怕登基称王,他都是在以平等的姿态与灵衣共处,不让她和旁人一样唤他王上,不用跪,不用谢恩,一切都维持着从前的模样。可以说,偌大的齐国,只有灵衣有着这独一份儿的不同。
  可是总归是差了点什么。
  苦心经营的东西,总归没有水到渠成的顺眼。但是不变的,是谎言永远比实话好听。
  “要不,你就搬去宫里住吧。”
  贺弥章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说完他就后悔了。
  好在灵衣清醒得很:“不了,无名无份住在宫里,总归不像话。”
  “你是在怪我没有立你为后吗?”贺弥章问,“除了后位,我什么都能给你。”
  灵异挑了挑眉,他是一个王,若是连正妻所有的王后之位都给不了她,那他还能给点什么?
  好在,灵衣笑了笑:“我什么都不缺,不用了。”
  贺弥章点了点头,闷闷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