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其一
灵衣裹着一身鸦色的大氅,在院子里栽好的梅花树底下站了一刻,枝头零落的剩了几片红晕挂着,风一吹就落一片儿……
这宅子是四年前贺弥章登基后给她置办的,京城里独独一份儿地段最好的,当初二人还取笑说这宅子为的就是方便他贺弥章过来“私会”,然而现在,连私会都不成了,成了拘禁她顾灵衣的地方。
当日贺弥章为她亲手埋下一颗梅种,说梅开时便成比目连理,白头偕老。
可是她等过了蒌蒿满地,青山覆雪,才等到它抽枝发花,如今方才第四个年头,居然就要在这料峭寒冬里枯亡了。
真是个短命的东西,灵衣想,和她一模一样。
饺子被放进了四方的食盒里,食盒很旧,棱角的漆都掉了个干净花样纹饰也不是如今的。
心柳怕下人送不到天子手里,白白糟蹋了她的心意,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其他的侍女千万照看好灵衣,自己去了宫里送东西。
心柳走的的时候园子里又飘上了雪,弄得空气都湿漉漉的,灵衣身上难受,也就进了屋里歪作在暖炕上,想着自己得做点儿什么。
陆离进来的时候,灵衣就穿着一身半旧的茶色夹袄,腿上盖着被子,在炕桌上做衣样。虚挽着的发披在肩头,恍然就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见他来了,灵衣撂下笔,抬眸一笑:
“你来了,快坐吧。”
陆离也不和她推辞,凑着炕沿儿变坐下,瞅着宣纸上画好的样子,问:
“怎么?他连衣裳都不给你送了,要你自己做?”
“才没有……”灵衣用另一张纸遮了衣样,“快过年了,我想给他裁件儿衣裳,从前……”
说着,灵衣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咳了起来。
陆离连忙抽出药箱匣子,从针袋里抽出根一针,凑近扎在她的背上,隔着衣料,却依旧准确无误地入了穴。
灵衣这才觉得身上的痛楚消和了不少。
他掏出脉枕,见灵衣卷了衣袖露出半截玉臂,白藕一般的小臂上有两个红点子,是昨晚滚烫的灯油滴伤的。
陆离蹙了蹙眉,纤长二指搭上她的脉,神色一直不大好看。
灵衣自然知道,这是自己身子状况实在不好……
良久,陆离才将手收了回去,细长的丹凤眼在她身上翻覆一遭,只觉得面前这人一日比一日消受,便一点儿气也生不出来。
“我给你的药,日日都喝?”
灵衣点了点头:“只是会吐。”
“吐了就还得喝,不是让你喝药之前吃点东西吗?那药伤胃,你别这病没治好胃又给熬坏了。”
灵衣摇了摇头:“生死有命……”
“别和我说什么生死有命,”陆离收着脉枕,摊开针袋,在火苗上滚过一遭:
“我十五岁少年成名,未满弱冠就是医中圣手,从来没有治不好的人。”
他拈着银针:“所以,我都没说你生死有命,你得撑住了。”
灵衣点了点头,说了声:
“那你好好治,我也好好活着。”
……
她怕疼,从来都怕,但她很能忍,从来都是这样。再疼也是咬牙不吭声,实在疼得难受了才会吧嗒吧嗒掉几颗眼泪。那个时候的贺弥章最见不得的就是她掉眼泪,按他的话说:顾灵衣一点泪,天上一颗星,贺弥章心头一滴血……
但凡灵衣手上割破了个小口子,贺弥章都会心疼好一阵子,带着哭腔说我比你都心疼你的身子,你得好好的,然后小心翼翼给她上药包扎……
然而现在,灵衣疼得一把一把眼泪往下掉,身旁根本就没有贺弥章给她吹一吹揉一揉哄一哄。
原来最疼到骨髓里的,是心里头的痛楚。
她在想,贺弥章,我真的疼得熬不下去了,你怎么都不来抱抱我?
估摸着贺弥章这个时候还在和哪个貌美如花的妃子畅饮无绪吧……
连扎了二十几针近一个时辰,陆离额上也密密麻麻布了一层冷汗,他求灵衣千万不要忍着,疼极了就哭出声,不然他怕她昏死过去自己都不知道。
灵衣早已疼得虚脱,倒在一旁,披散着的长发乱了些。
她苦笑道:“大圣手,你也得提前告诉我这有多疼吧,你说我万一撑不住一下疼死了怎么办?”
陆离沉着脸色:
“不会。”
灵衣没了力气,虽说这次下针真的很疼,可是过了一会儿,身上难受的感觉果真消退了不少。
心柳回来的时候,陆离正在扎针不准人进去,她就一直等在偏殿。
进宫时偏遇见贺弥章新抬的一位夫人,长的明艳好看,得了宠难免性子张扬,又不晓得灵衣与贺弥章之间的种种,只觉得这碗饺子送的寒酸,又仗着自己得宠,竟然一脚把食盒给踢翻了。
心柳几乎要和她拼命,这可是灵衣熬了一个早上,咳得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包好的……
还好遇见了贺弥章身边的总管太监元和公公,这才没闹出来什么事儿。
元和从小就跟了贺弥章,也见过这俩祖宗之间发生的一切,比及心柳还要清楚二人之间的渊源心意,瞅着心柳把那碗饺子心疼得不得了,只能叹了口气把她扶起来,道:
“好歹在匣子里,没脏。”
心柳却红了眼眶:“主子一片心意,就叫这么个恶心玩意儿给糟蹋了。”
元和虽觉得这话不敬,可也没有多说什么,若是搁从前,顾灵衣的东西,谁敢碰一下子?尤其这还是她送给贺弥章的……居然由得别人作践糟蹋?
“王上最近国事繁忙,前个儿还遣我去问顾主子安,她……可还好吗?”
一个月前灵衣的病还没有发作,仅仅一个月,二十几天,病来如山倒,怕是元和再见到她都会觉着吓人。
心柳摇了摇头:“你我心里都明镜似的,主子心心念念的,不就是一个王上吗?”
元和听了这话也有些哑然,他陪着这两个主子共同遭遇过那段凄苦的过往,自然明白那时的二人有多么情比金坚。
可是贺弥章变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变了,灵衣也是,但是所有人都能点破他变了,唯独灵衣不能。
顾灵衣只剩下一个贺弥章,若是他都变了,那还能剩下点什么?
“行了,这东西我定然给你送到了,你快回去照看顾主子吧……”
元和接过来食盒,发觉连这食盒都是经年的旧物,心柳以为顾灵衣怀旧念旧,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
然而元和看出来了,她舍不得扔的,都是和贺弥章有关的东西。
那些东西上面有着他们过往的记忆,那才是灵衣最不愿意抛舍的东西……
可是这世上有句话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