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赴约

  马车自北街慢慢转向了青石主路,径自向外城北门驶去,马蹄铁与青石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想当初半年前我还是毫无目的的走在这条路上,而半年之后再次踏上这条路,心中五味杂陈,寻思片刻我突然抬头问坐在我对面的玄衣女子:“姐姐,九叔不在城里住吗?”
  玄衣女子微笑道:“先生不喜嘈杂,帝都虽有别院,但先生鲜有来过,除了处理事务,多半时候在城外山庄,这样我等弟子若有事回禀却也方便许多。”
  我迟疑片刻问道:“九叔九叔这些年一直都在帝都吗?”
  “先生之前只是将一众事务全部交给风师兄打理,我只是一旁照应,先前先生始终以飞鸽传书处理紧急事务,半年前才返回山庄。”玄衣女子提起车厢珠帘向外看去。
  看来有许多关于九叔的事情,我自然会当面向九叔问个明白,但不知他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亦父亦师的九叔了。
  不多时我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玄衣女子招呼我道:“凝姑娘可以下车了,已经到先生的‘湛露山庄’。”我随着玄衣女子下车,却见一座偌大的庄院呈现在我的眼前,庄院修葺虽不甚华美,但门口横匾上“湛露”二字,纵意潇洒,气势恢宏,似有飞龙破空之相。
  玄衣女子似有考教我的意思,微笑道:“这两个字便是先生亲笔所书,但凝姑娘可知道这二字由来?”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九叔教授我《诗经》时,这几句我颇有印象,不假思索的说了出来,玄衣女子点头道:“不错,这‘湛露’二字的确出自《诗经》小雅篇,凝姑娘记性倒是很好,快随我一起进庄吧。”
  这时庄院内笑声朗朗传来,一个三旬男子迎面出来,见到玄衣女子和我,打量片刻道:“芩师妹,先生已在庄内等待良久,让我在门口等候凝姑娘许久了,快随我一起入庄吧。”
  玄衣女子微笑还礼,向我介绍道:“凝姑娘,这就是风师兄,日常替先生打理庄内事务,最是能干,也最得先生的真传。”我微笑着向那男子施礼:“风师兄好!”
  那男子听得似乎颇为受用,眉宇间露出一丝傲色,口中却谦虚道:“芩师妹过奖,天气寒冷快些带凝姑娘去见先生吧,先生见到凝姑娘定然十分欢喜,姑娘路上切记紧紧跟随在下,莫要迷了路。”
  我微笑点头,和玄衣女子并肩随那风师兄入了庄院,庄院内并无想象中布置的如何别致,这般冬末时节也唯有松柏苍翠依旧,但总体格局上布置毫无章法,既无对称之美也没有别具一格之奇,我遵从风师兄吩咐一路紧随其后,但走了片刻心中暗暗称奇,这院落假山、松柏、石桌、石凳似乎颇为古怪,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位置变换,四周毫无定位标记,若是冒然进入无人引路,可能会找不到方位。
  见我脸色诧异,玄衣女子微笑着为我解惑道:“凝姑娘无须惊异,湛露山庄最初由先生亲自设计,从四处购置各类山木竹石,按照先天易理排列,寻常人进庄若不识这其中玄妙之处,可能会困在山庄外院中,先生一早叮嘱要亲自带姑娘入庄,姑娘跟随我二人即可,不必担心。”
  我心中暗道惭愧,早年我和九叔住在祖父家中,日常九叔除了教导我读书识字外,曾有几日在石板上画着奇怪的符号,教我认识,初见这些形状各异的符号我茫然不知,九叔解释称这些均为易学基础,但见我又毫无兴趣便不再继续了。
  “姑娘从这边走”玄衣女子的话语打断了我的回忆,我环顾四周应该已经出了外院进入了内院,与外院布置不同,内院风格井然有序,一条蜿蜒小路两侧几处庭院分列两旁,这个时节最是梅花争相斗妍,红白错落有致,淡淡梅香弥漫在清冷的寒风中,令人心旷神怡。
  风师兄边走边为我解释道:“这两侧庭院便是我师兄妹四人居住的院落,先生喜好清静,平日里起居饮食都是我等几人分工负责,想来外院有这奇阵护持,山庄一般也无人惊扰,姑娘难得先生这般期待,内院住所尚有三四间,若是姑娘愿意,且宽心住在这里。”
  “姑娘这便是先生的内堂了,我二人先去准备茶点,姑娘先去拜会先生吧。”玄衣女子指引我到内院最深一座厅堂处,示意我进去,自和风师兄先行下去料理事务了。
  我仔细打量厅堂,和曾经阿爹的厅堂有几分相似,门匾上书“上善若水”字迹与庄门所提笔体一致,应是九叔亲笔无疑了,我迟疑片刻缓缓踏了进去,厅堂内光线昏暗,一应家具摆设倒还辨得清楚,“凝儿,是你来了吧?快来内屋吧。”一个苍老却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心头一惊但莫名的亲近感又驱使我急切的想见到九叔,我循声看去,厅堂直通不远处一间内室,径直走了进去。
  内室布置简单,进门正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隐约是幅人物画像,画像前摆着一张供桌,供桌前地上放着几个蒲团,一人端坐在正中蒲团上,面目难辨,我轻声问道:“九叔?”
  那人听到我称呼他,似乎极为高兴,话语中带着满满喜悦:“凝儿,快坐下来让九叔好好看看你,自从你负气从你祖父家中离开这些时日,我寻你已是多日了你这孩子竟是这般硬气”话语间他轻击蒲团,似是有机括运作,霎时间内屋四角顿时亮起,内屋瞬间一片明亮,正中端坐的却正是九叔。
  九叔依旧一身青衫,满面微笑但目光中略带责备之色,端详我片刻,点头示意我坐下,我便挨着九叔身侧蒲团坐了下来,隔了许久再见九叔,我也是心中激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九叔缓缓的点点头,叹道:“凝儿,半年不见倒是出落的更像大家闺秀了。”
  我也哽咽好久,半晌说不出话,平复了许久才怯生生的问道:“九叔,这些年你也苍老了不少,但没想到还能和你在这帝都再遇。”
  “凝儿,这里你就放心当成是自己的家,相互多久都可以,今晚我已安排秦芩为你打扫一间庭院,你可安心住下。”九叔微笑的看着我。
  我沉默的点点头,九叔似乎是猜测到了我的心思,环顾四周又转头认真的看着我:“凝儿,也许你心中疑问重重,或许你不明白我这样一个落拓之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年便有了这般家业,过去我不曾向你讲起,是怕你徒增烦恼,如今你长大了,我会告诉你一切。”
  我抬头看着九叔,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期许,我冲口说道:“九叔我”,九叔却打断我的言语,继续说:“凝儿,好久没有给你讲故事了,今天九叔给你讲几个故事,听完你就会明白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未待我吭声,九叔缓缓地,似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这第一个故事讲的便是我身后供桌前画像上供奉的那个人。”
  我抬眼望去画像中人物面貌清奇平庸,殊无特点。九叔叹口气继续说道:“数百年前,这中原大陆上群雄割据,诸侯并起,后来经过漫长的战争纷争逐渐形成了五大最有势力的诸侯国,但彼此牵制,互成犄角之势,我要说的是其中吴、越两国的争霸过程,起初两国势力相当,边境时有矛盾发生,战火并起,后来在两军水军交战于洞庭山畔,越国主力被尽数歼灭于此,吴国后主带领主力军队乘胜追击,不仅占据了越国帝都会稽,并将越国主公围困在会稽山上,吴国后主急于北上争霸会师,未采用将臣的建议,仅是以越主为质下降书便退兵,后来越主夫妻亲自为吴国后主服役三年,赢取了吴主信任,得以获释回国,越主忍辱负重,发愤图强除了助长吴主欲望,以美色相诱稳定其心;另一方面便是我要说的重点了,当时越主请教了一位奇人,此人便是计然先生,也许这并非是他的真名吧,这位奇人品行刚直,酷爱山水,常泛舟出游。而不肯主动游说,自荐于诸侯,所以尽管才冠当世,却不为天下人知。越主诚恳请教多次方得到这位奇人的襄助,并传授了富国强兵之道,越主通过数年生息,终于在有生之年,一雪前耻击败了吴主,成功入主中原成就霸业。”
  我奇道:“却不知这位计然先生给这越主什么奇妙计策?”九叔看我一眼,缓缓说道:“计然七策,其一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其二曰农末俱利,平粜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其三曰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其四曰"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无敢居贵;其五曰论其有馀不足,则知贵贱;其六曰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最后一策最是重要曰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我听得云里雾里茫然不知所措,挠头道:“九叔我的悟性的确不好,这半晌功夫一点也听不懂。”
  九叔呵呵笑道:“若你这会光景便通透此道,计然七策也就算不上先贤大道了,有些天分极高之士穷极一生,功参造化亦不得所求,无外乎我等凡人呢?”
  我默然的点点头,这等前辈高人行事方式自然不同,正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朝”,计然先生这种不依附于权贵,自在随心的性情倒是令我叹服不已,我继续问九叔:“那第二个故事呢,九叔,还是和计然先生有关吗?”
  九叔站起身来,转身看着画像,悠悠说道:“第二个故事虽不是计然先生的故事,却是先生后辈弟子的故事,计然先生一生纵意潇洒,弟子各个也是风流人物,商术权谋无一不是当世人才,传到前代时为一落拓文人,而立之年未取得半点功名,有幸在流落街头时遇到先辈祖师,先辈祖师观他天资聪慧,在运筹帷幄之道悟性惊人,便破例收他为徒,短短数年,此人将不但颖悟计然七策,顺道掌握了《计然内经》、《阴谋》、《富国》、《杂录》,先辈祖师见他于此道大放异彩,便将自己经手的两个生意交付给他尝试发展,此人的确经纬之才,短短两年便将生意做大,甚至开拓生意范围到外邦,先辈祖师意欲将传其衣钵,但当时早已收得一弟子,大弟子为人性格急躁,心胸狭窄,不仅沉迷商道其中,更醉心于权术,二弟子正是那落拓文人,但性格谦和,先辈祖师对于衣钵传人更是难以抉择。”
  九叔忽然转头问我:“凝儿,若你是前辈祖师,你会如何考虑将衣钵如何传下去?”
  我寻思片刻,抬眼看着九叔道:“或许选与不选都是一种选择,若是难以抉择倒不如均衡二人,没有偏私这样岂不更好?”
  九叔眼神中惊异之色闪过,叹道:“想不到凝儿你竟然与先辈祖师想法一般,你说的不错,祖师寻了合适机会便将自己毕生心血和经营的产业一分为二,让两人相互扶持,但不可以财力祸国殃民,岂料祖师仙去,变故突生,两弟子便生不和,二弟子宅心仁厚生怕二人争斗影响朝局动荡,便与大弟子订下赌约,每隔五年两方斗宝定胜负,胜者可运营中原全部生意,负者远遁异域不可多生事端,连续四次二弟子都有惊无险赢了大弟子,赌斗多年二人均年事已高,但大弟子积怒愈深,虽遵从二人约定,但大弟子屡次在中原多造事端,总被二弟子有意无意化解了,就这样二人争斗不休不止,但二弟子天性纯善,生怕自己故去,大弟子再生事端,晚年又收了一个徒弟,并将毕生财富藏于一极为隐秘之处,又将线索藏于一件物事中,便云游四方,杳然无踪了。”
  没想到此中竟然有如此复杂的故事,令人听之神往,实难猜测到那世人无法深知的争斗,也无法想象这计然先生一脉竟然有如此渊源的故事,突然曾经一件事令我想到一个名字,我惊疑不定的问道:“九叔,莫非你所说的二弟子是魏”
  九叔含笑道:“我的四弟子秦芩曾经说过,那个二弟子便是先师魏天封,我便是计然先生一脉现在的传人了。”
  九叔看着呆怔住的我,继续说道:“当年先师授业之后,对我再三叮嘱,要多加注意当年的约定,眼下五年斗宝之期还有半年就到了,我一年前回到帝都,一是想彻底寻找当年先师秘藏的宝藏,以应对斗宝比试;二是为了安排人手寻找你,不负当年你父亲对我的救命恩情。半年前我回到帝都化名为乌先生,那日在云府庆寿宴席上见到你,初时不大确定,后来从你的琴艺中我断定不疑,后来我寻找机会让四弟子秦芩借燕小王爷的手才见到了你。”
  我惭愧之极,想不到自己一时赌气离家,更多的是让自己身边的亲人担心不已,我心头一热,哽咽道:“九叔我”
  九叔温和的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安慰道:“其实一开始我曾萌生和你祖父一般的想法,让你此生宁静度过或是最好的选择,如今看来你终究已然长大,我们的决定并不能左右你的一切。”
  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走了进来,临近内室停了脚步,“先生,晚饭已然备好,时辰不早,请先生和凝姑娘过来用餐吧。”正是九叔口中的四弟子秦芩—那位玄衣女子。
  “知道了,你们先在前厅准备,我和凝儿还有些话没说完,稍待片刻我们过去。”九叔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