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
三年多的时间里，数千个日日夜夜里，我随着祖父，辗转流离多地，从滇西辗转到嘉兴，又从嘉兴回到滇西，与祖父嬉笑打闹中，似乎感觉从未离开过祖父，而与阿爹在一起的几年似乎早已湮没黄沙下，但那一夜的似乎永远是一场噩梦。
九年前，晏府，外墙，夜雨。
一个人静静趴在雨中。
——是一个男孩子满身血污的趴在雨中。
我茫然不知所措的盯着那个孩子的脸，脸上半凝固的血液混杂着雨水，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他一动不动，我试探的伸了伸手，又急忙缩回，我轻轻的唤了两声，他依旧没有动，但微不可闻的见他扯了下嘴角，好像在说着什么。
“老爷，小姐在这里！”我听见刘阿姆在门口高喊着阿爹，没多久阿爹打着一顶油纸伞出现在我的身后，见我呆怔在原地，随手将一件披风搭在我的双肩，回头对身后的刘阿姆怒道：“还不快把凝儿带进屋里，抓紧换件干爽衣裳，顺便让老九过来。”阿爹一向待府中下人宽允随和，不想此时口气竟如此严厉，我疑惑的看着阿爹。
“小姐，这般吓人天气，你怎么能跑出府去玩耍呢，吓死老身了。”刘阿姆絮叨着上前拽住我的手，随即拉着我进了内院。
在刘阿姆的催促下，我悻悻的换了身衣裳，我边擦着淋湿的头发边对着铜镜做着鬼脸，想着阿爹严肃的表情，又想起那趴在雨中的孩子，我疑惑的问身后的刘阿姆：“阿姆，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还第一次见老爷这样的表情，而且严肃的严肃的有点怕人啊。”刘阿姆接过我手中的绸巾。
“那那个趴着的孩子是什么人啊？为什么阿爹会找九叔呢？”我疑惑的回头看着刘阿姆。
“小姐啊，这个老婆子真就不知道了”刘阿姆顿了顿，又说道：“但听你刘叔说，这个老九，老爷似乎很看重，据说据说以前也曾是帝都有头有脸的人，后来啊小姐啊，你一个女孩子家，何必操心这些事呢，自有老爷来解决这些事，老婆子再给你暖炉添点炭火，适才淋了雨小心受寒。”
刘阿姆絮叨着，把加完炭的暖炉递给我，又催促着我早点上床休息，随即吹灭烛台，自掩了房门退了出去。
躺在床上回想着方才那一幕情景，想着那孩子满脸的血渍，想着阿爹严肃的表情，胡思乱想的猜测着，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梳了！”我大叫着推开刘阿姆的手，胡乱把自己额角的散发绾成一束，随手喝了两口早茶，留下身后唉声叹气的刘阿姆，径自出了内院去找阿爹。
方走出内院，穿过一道回廊，却见一少年怔怔的盯着偏院水池和假山发呆，双手却紧紧握拳，似乎在努力的克制着什么。
——他不正是昨晚那个趴在雨中的孩子么？为何会在这里？
也许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警觉的回头看我一眼，神情却清淡到近乎冷漠。
我走上前，打量了一下他，昨晚那身血污的衣服早已被换掉，此刻的他贴身穿着一件仆僮的长衫，倒也显得身姿挺拔，“居然比我高半个头”我嘟囔着，顺势依靠在池边老树旁，“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题，沉默地将视线转向别处。
良久，那孩子转过头冷冷地盯着我，我见他望着我，因为还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倒丝毫未觉得不好意思，反倒向他甜甜一笑。
那少年却也少年早慧，初懂人事，本想讥讽几句，但被我这般一笑，却也眼神慌乱，苍白的脸上一抹红晕泛起，匆匆移开视线，刚才那不合年龄的清冷漠然却也淡了几分。
过了好久，我才听到他淡淡的说到：“慕云宸。”随后又不自然的轻咳两声，扭头问我：“那你又是谁？”
我倒是一点也不见怪，起身背着双手，仰着脑袋，凑过去笑眯眯的看着他。
“我还以为你是大冰块，不会说话呢，昨晚可是我阿爹救你回来的，要不你早都一命呜呼了。”我也扮着他方才的样子。
“阿爹？晏先生是你令尊？”少年脸色缓和不少。
“你以为呢？要不是阿爹昨夜派人救你回来，应该还帮你治了伤，要不哼哼，你真就成大冰块了，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我侧着脸问他。
他额头青筋扭动几下，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似乎我的问题触碰到他不愿意提及的事情，沉默片刻，他哑着嗓子低声道：“我的事与你无关！”
“凝儿，不许刁难小兄弟。”阿爹的声音恰到好处在我即将与他争辩的时候响起。
我回头不满的向迎面走来的阿爹撇了撇嘴，却见阿爹身后也跟着一年纪四旬的男子，我倒是也识得此人——正是阿爹昨夜提及的九叔。
与阿爹不同的是，九叔倒是向我暖暖的一笑，算是打个招呼，随后又对慕云宸唤道：“慕云公子，我与晏老爷正好寻你有些事情，能否移步片刻？”
此时却见那慕云宸已无刚才对我那般冷漠表情，看着九叔和阿爹，脸上露出一丝敬重之色，抬手行礼：“昨夜小子雨夜行路，仰仗二位先生救命之恩，小子感激不尽，但有吩咐，悉随尊便。”
阿爹回头板着脸看着我：“凝儿，女儿家为何如此不修边幅，快回你的内院去抓紧收拾，我这还有事慕云公子，请来这边。”
虽是对阿爹和九叔的突然出现颇有不满，但我还是悻悻的点点头，看着与阿爹九叔一道离开的慕云宸，我不以为然的用手指挑动额前一绺长发，慕云宸却回头淡淡望我一眼，眼中竟有一丝讥诮之色，我示威似的向他挥了挥拳，转身向内院走去。
“嗯？”我脚下突然踩到异物，低头看去，竟是一抹碧玉，我捡起仔细的审视。
原来是一件玉佩，长宽不足三寸有余，却是精工细磨，龙纹凤篆，纹理致密，玉佩正中一镂空“宸”字，周围九龙蜿蜒环绕，龙眼、龙身、龙尾形态各异惟妙惟肖，似有破空之相，灵动非常。
此物定是慕云宸佩戴之物，方才遗失在此处的，我心中暗喜，忙将玉佩笼在袖中，若无其事的走向内院。
这一夜倒也相安无事，幻想着慕云宸找不到玉佩时的焦急表情，暗暗好笑一番。但不知阿爹为何对慕云宸如此客气，九叔自始至终微笑不语的表情，却也百思不得其解了，也许性格使然吧。
第二日清晨，不待我计划如何捉弄慕云宸一番时，阿爹却已早早吩咐刘阿姆唤我在书房等他，既是如此我便不得怠慢，想着多日未曾背完的功课，思忖着莫非阿爹心情大改，不免又要被他责罚一番了，在刘阿姆的再三催促下草草束了发髻便径自向阿爹书房走去。
从我的内院至阿爹的书房，途中却见寥寥几人，清一色的神色匆匆，我心中暗自纳闷，路过九叔客房，门堂紧锁，往日里这个时分，九叔多数是在门厅口支起一方小桌，慢慢地品着清茶，神情惬意之至，而我也趁着这个时候听九叔讲着往日经历的种种，神往不已。
疑惑中，我已然来到阿爹书房门前，我探头向里望去，竟然九叔也在书房中，神色淡漠端坐在书房右侧，而阿爹独自在房中踱步，眉头郁结，偶尔几不可闻的叹气。
见我站在门口，阿爹强露笑颜，招呼我进来，我进屋施施然对阿爹和九叔行个礼，九叔指了指左侧的一处方凳示我先坐下，我疑惑的看着阿爹，阿爹也点头道：“凝儿，快坐下，今天叫你过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我嘴唇动了动，但看着阿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的样子，终究还是耐着性子，忍住了。
那一天阿爹给我讲了很多，讲了很多曾经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事，讲到了关于晏府的过去，讲到了曾经九叔对我讲过的帝都风云，当然也讲到了慕云宸——这个雨夜不速之客的事情，自然也讲到了九叔的过往。
而九叔仿佛与这一切毫无关系一般，静静地听阿爹说着，神色淡然，而我茫然不知所措的看着阿爹那严肃而又慈爱的眼神，至今只记得阿爹最后的几句话：“凝儿，阿爹对不起你，以为可以在你娘亲故去后一直看着你嫁人生子，可是如今如今阿爹不能陪着你，看着你了，我将你托付给九叔，让他送你去你祖父那，我想不论如何那里也一定是最后一方净土了，你一定要答应阿爹，永远不要回到帝都，哪怕像之前那样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也是最好的。”
我不明白阿爹这些话到底是何用意，但模糊明白事情前因后果，大概就和慕云宸那小子有关，什么帝都夺嫡，什么宗室内斗，也知道昨天慕云宸早已被阿爹和九叔托人早已悄悄送走，至于去哪我自是无法知道了。
那一天很多事情让我始料未及，或许这也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跌荡起伏的一天，之后未到午时，原本略显空寂的府邸就充斥了大批军马。
阿爹很淡定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众人剑拔弩张的阵势，仿佛一切都很淡然，透过暗格透气孔的我看到一个武将模样的人上前，高举一方黄绢，对阿爹大声喝问着什么，我无从得知，只是在泪眼模糊中看到那名武将的长刀透过阿爹的身体，而我的嘴却被九叔死死的捂住，生怕透出半点声响。
再到府苑内一切恢复平静，九叔缓缓的推开书房的暗格门，我踉跄的冲出去，庭室内一片狼藉，阿爹的身体早已冰冷许久，还有刘阿姆、刘叔、平日里家中做事的仆役我不知道短短的数个时辰，到底这里经历了什么。
泪眼婆娑的我，茫然的跪在阿爹的身边，无论如何也没有明白这一切为何来的如此突然，抚过阿爹冰冷的脸庞，我才突然体会到亲人离世的无助感。
伤心、困惑、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我的脑中，在也无力支撑我软软的瘫倒在阿爹的身边。
是夜，到我醒来时分，发现自己暖暖的躺在九叔的怀中，九叔也关切的看着我，边用树枝拨弄着火堆，边用着近似自言自语的语气安慰我：“凝儿，坚强的活下去，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哑着嗓子问九叔：“九叔，你告诉我，到底阿爹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九叔没有回答我，沉默许久：“凝儿，也许你爹从未后悔过呢？或者你阿爹更希望你什么都不要知道的好，还像以前那样快乐的生活岂不更好？”
我缓缓从九叔怀中坐起，凝望着天边一抹鱼肚白，深吸一口气，胸口却是牵扯的疼痛，原来我还是未能如阿爹所希望的那样，更不可能坦然的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这个答案终究我会找到的。
九叔清理了地上燃烧殆尽的火焰，只剩下乌黑的灰烬，可若是想尽快扫去必然会被烫到手，不过我会等，等这灰烬冷却的一天。
太阳羞赧的探出了头，迎着微凉的晨风，我轻声道：“阿爹，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快乐，终有一天我会自己找到答案。”
阿爹希望我不要回到帝都，或许我并非如阿爹心目中那么听话，一如曾经性格使然的我，终会前往那个牵动我一生命运的地方，我依然也会过得很好，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