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坟前的阴天

  梅九仙的眼泪,墩儿是没少见的,可这平白无故的泪水还是叫墩儿有些惊慌,他伸出黑瘦的手指头在梅九仙的泪窝处浅浅的擦拭,那挂在之间的晶莹叫这个八岁的孩子心沉似海。
  “娘,你咋还哭咧?俺都说了,只要娘开心,墩儿就开心,墩儿都听娘的。”墩儿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娘,他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的全部,难道这些还不够吗?可他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泪是因为高兴而流。
  “娘没哭,娘是高兴的,高兴娘的墩儿懂事儿咧!”梅九仙抓着儿子的手,干瘦的指头带给她的却是莫大的安慰。
  “娘,要是……那个人儿……咱就真的要离开这里咧?”墩儿眨巴着眼睛忐忑地看着梅九仙,他想知道关于后爹更多的事情,可他不知道,其实对他的娘来说,那个人也是何其的陌生。
  “咋?你舍不得咧?”梅九仙很是平静,的确,只有这个念头能够支撑她不悔做出了出嫁的抉择。
  “不是咧,只要和娘能在一起,墩儿去哪儿都成。只不过……要是离开这儿咧,墩儿就不能经常去瞧爹咧,也不能常和爹说话儿咧。俺还有好多话儿想和爹说咧,上次俺做的那个弹弓可厉害咧,没人儿能比得上,这个好事儿俺还没跟爹说咧;还有,俺又和人儿打架咧,不过这次俺赢咧,俺也没来得及告诉爹咧……”看着梅九仙渐渐严峻的神色,墩儿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乌黑的眼珠下面满是担心的忐忑。
  “墩儿放心,我们离开这里娘也会带墩儿回来看爹滴!明儿,明儿一大早儿娘就带墩儿去看爹咋样?”梅九仙摸着墩儿的脑袋瓜儿,的确,对于墩儿来说,任何人也敌不过那躺在坟墓里的那副躯体。
  “俺听娘滴!”墩儿扎进梅九仙的怀里小手在她的腰间紧紧的缠住……
  翌日,一大早,黑灰色的天空挂着呼之欲出的水汽横扫了整个村庄,带着星点腥气的湿气肆意穿过,包裹住每一个呼吸不能的个体。
  没有一丝风,更无从谈起凉意,手中的蒲扇已经快得不能再快,可刚刚停下,那黏糊的感觉立马包裹住了身体。
  梅九仙和墩儿此刻还躺在床上,尽管已经穿的尽可能的少,尽管已经尽可能的保持不动,可仍然抑制不住浑身的湿汗。
  尽管如此,梅九仙还是得挣扎着起床,因为她得儿子墩儿说饿了,她这个当娘的早晨不管怎样都逃脱不了从早饭开始的命运了。
  “这闷热的鬼天气还真是要人命咧。”梅九仙抱着一抱柴禾望了一眼天边儿,那里也没有叫她的心敞亮多少,呼之欲出的雨叫梅九仙的心里多少有些忌惮。
  “该死的短命鬼咧,瞧俺现在受这个罪咧!你要是在,俺何至于还大早儿起来做这个咧?都说今儿要去瞧你咧,昨儿还好好儿的天儿就成这样儿咧,你是不是跟俺成心地咧?成心也白搭咧,俺不能叫墩儿跟俺一个人儿受苦咧!”梅九仙眉头已经凝聚在了一处,现在的她担心的可不光是怎没去给墩儿的爹上坟的这个问题。
  尽管梅九仙自己不大承认,可在这个村子里,大家对梅九仙的懒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而且这个共识是在梅九仙的相公还在的时候就已经达成了。
  那个时候,时常从梅九仙的家里传出她娇滴滴的喊声,
  “他爹,娃儿好像渴咧,你给弄点儿水喝喝。”
  “他爹,水儿好像太没味儿咧,你给那柿子弄点儿汁儿放水里点儿。”
  “他爹,墩儿好像尿咧,快把那尿布给俺拿来。”
  “他爹,墩儿饿咧,你给弄点儿糊糊吃吃。”
  “他爹,墩儿睡咧,你给扇扇风凉快凉快咧。”
  “他爹……你瞧俺这脑子,都不知道叫你该干啥咧?”
  ……
  每每梅九仙对她的相公发号施令的时候,她大都端坐在床上守着墩儿,似乎她的任务只是那样的守着,别的其他的就不再是她考虑的范畴了。
  这样的夫妻相处之道在村子里是绝无仅有的,因此也当成了奇闻趣事被大家广为谈论,东家传西家,西家传北家的,久而久之,梅九仙就成了懒的代名词。这里的人对梅九仙的议论从她嫁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得。
  或许说是议论并不正确,更多的是羡慕,嫉妒,由羡慕嫉妒而生的恨,恨这样一个懒女人竟找到墩儿的爹这样勤快又老实的男人!
  恨自己除了脸蛋儿没有梅九仙俊,身条儿没有梅九仙细,连个过日子的爷们儿都比不过!
  羡慕嫉妒恨,这是梅九仙在村子中的时间演变过程,现在,羡慕嫉妒已经荡然无存了,更随着墩儿的爹的过世,恨也渐渐地消失了,嘲讽和幸灾乐祸的职责已经代替了曾经的其他。
  什么长得俊能咋样儿?到头来不还是寡妇一个!身条儿细能咋样儿?不还得自己个下地干活儿!爷们儿好咋样儿?还不是早早儿地就去见咧阎王!还不是没那个命!
  当初人们有多羡慕梅九仙,现在的人们就有多痛快!他们嘴里念叨着因果报应,实则就是满足自己内心不可张扬的狭隘!
  村里人恨梅九仙,梅九仙也不喜欢村里的人。
  从村儿里人还没有开始议论梅九仙的时候,梅九仙就开始不喜欢村儿里的人!那些村儿里的婆子们热衷的东家长西家短儿拉闲话儿在梅九仙这里简直要把脑袋仁儿给炸开了一样。
  “那是别人家的事儿,和俺有啥相干?”梅九仙懒得动这样的嘴皮子去和别人讨论。
  当别人家的婆子凑到一起叽里呱啦的议论地里庄稼的长势的时候,梅九仙也根本插不上话儿,因为她一年到头儿也不踏进地里半步,甚至都不太明了自家的地到底在哪儿,更不知道今年地里种的是啥长的啥样儿。
  “这都是汉子的事儿,俺一个娘们儿操这心干啥咧?”梅九仙摇头表示不可理解。
  的确,她的相公也从来不叫她在这样的事情上操半点儿心。
  当别人家的婆子费劲心思的琢磨着如何将家里的粮食撑到年底抑或是如何给相公娃子们弄出点儿新花样的时候,梅九仙更是觉得荒谬可笑。
  “吃食儿就那么点儿,再挖空心思不也是白搭?俺的相公和娃子都好得很,俺不做,俺相公不挑,俺做咧,俺相公只会更高兴咧。”
  梅九仙更多的是只关注她自己,关注今天的发式梳得是否恰当,衣衫是否得体,眉毛描得是否动人,嘴唇擦得是否红亮。这些个东西,在婆子们面前说出来,那不遭唾弃也得遭闲话的,可梅九仙把这样的生活过得兹兹有味儿。
  不为招惹别人家的男人,只为了能在墩儿的爹面前时常听到夸赞。
  不过,这样妖娆的女子也很难不遭到一些别有用心的男人的多看几眼,婆子们自家的相公管不住当然更多的也就把怨恨撒在了梅九仙的身上了。
  当然,在梅九仙的相公还活着的时候,梅九仙毫不顾及别人的议论,我行我素,反正俺自己个儿的脸蛋儿,俺自己个儿的腰肢,俺想咋画就咋画,俺想咋穿就咋穿,你看俺管不着,俺做啥你们管了也没用!
  反正,不管咋样,墩儿的爹宠她,把她当成个宝贝,这就足够了。
  可现在,梅九仙不管咋样也要收敛几分了,因为那个靠山不在了,剩下的就只有别人的“刀枪箭戟”了,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白眼儿和议论,可她不能不在乎她的墩儿。
  “娘,俺要撒尿!”当梅九仙正在对着灶台愣愣的发呆的时候,她的墩儿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她的身后,叉着双腿摆出了马上要方便的架势。
  也是,今天的梅九仙有些勤快,还没等墩儿醒来就已经把尿壶给倒掉了,墩儿醒来瞧见屋地当中的尿壶没有了。
  “撒尿外面儿撒去,娘这火儿好不容易才点着,你这一泡尿再给娘都浇灭咧。”梅九仙揪着墩儿的膀子就把娃弄到了门口儿,墩儿也没看前面是不是有啥子东西,闭着眼睛气定神闲一松懈,尿注儿就已经喷涌了出去。
  “你个怂娃子,也不说远点儿尿去,弄到家门口都是骚味儿咧。”梅九仙脸上都是笑。
  “娘不说俺的尿不骚吗?爹还说过俺的尿是宝贝咧!”墩儿朝着梅九仙露出了白白的小牙儿。
  “那是你小时候,你的尿你爹还喝咧,现在都这么大咧,别说你爹去咧,就算还活着,他也不肯喝咧。”梅九仙笑了,孩子大了,能顶嘴似乎也是件高兴的事儿。
  “那俺以后就尿远点儿,省得熏着娘。”墩儿把个小鸡鸡扬得老高,尿也滋出去老远。
  因为墩儿的缘故,梅九仙现在的精神好了很多,手下的动作也麻利了起来。
  “娘,咱今儿还去瞧爹不咧?”墩儿撒完尿进来问梅九仙道。
  “去咧,不都说好咧!”梅九仙只顾忙着。
  “去……不给爹准备点儿啥咧吗?”墩儿看着灶台上没有一如往常的吃食不免有些扫兴。
  “咋不准备咧,娘都弄完咧,在箱子上面儿咧!你可不能偷吃咧,娘给你做好吃地咧!”梅九仙连哄带虎道。
  “知道咧!”就像梅九仙说的,墩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些哄小孩子的把戏他早已经不当耳边风了,如今只听得梅九仙说有好吃的,哪里还会在乎其他,二话不说就奔着屋子里的箱子去了。
  梅九仙的家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就算墩儿的爹在世的时候也是如此。一间茅舍,是墩儿的爹亲手盖的;一件装衣裳的柜子,是墩儿的爹亲手打的,一张吃饭的桌子,是墩儿的爹亲手捡的,除此之外,在这个家里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家具的东西了。
  墩儿兴冲冲地来到了柜子前,果然看见一个鼓鼓的包裹搁置在上面,刚才起得急竟没有注意到。墩儿小心地打开包裹,里面立马飘出了吃食儿的香味儿。
  “不吃才怪咧!你给俺准备的好吃的俺不吃都知道是啥,哪儿有给爹准备的好吃?”墩儿黝黑的小脸儿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