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庙里戏弄年轻和尚
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盘旋而上,悬挂在四处是沟壑和悬崖的山岭上,曲曲折折的从刚刚有点颜色的大山深处向外延伸。山的那头还是山,道路却似乎要比这条山路宽敞一些。
站在高处看,眼前的这座山孤峰突起,两侧平缓下落,如同一只展翅的凤凰,当地人叫它凤凰山,传说上古神时期,常有凤凰栖息于此,故名。
山下,滔滔漳河水拍山而去,一座二十二孔的大石桥横跨漳水之上。桥西一座百余米高的土崖上,一座雄伟宏阔的古寺屹立在崖上十多米高的土台上。站在砖砌花栏围墙的庙院外,远远可见琉璃脊屋、飞檐斗拱的殿顶凌空挑起。尤其是殿西一座八角七级、精雕细刻的砖石宝塔挺拔参天,塔身上下飞扬的斗拱四下叠出,甚是壮观。
此时清明刚过,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漳河水在山脚下奔腾而过,浑浊的波涛中隐隐还可见晶莹的浮冰。经过一冬冰雪覆盖的大地此刻在春水的召唤下,正展现出蓬勃生机。
许是身处群山之中的缘故,虽日近晌午,远远看去,塔寺依旧沉迷于重重烟霭之中,更增加了眼前这座庙宇神圣庄严的气势。
寺院内,柔软的阳光透过大雄宝殿的黄色琉璃瓦,折射在一座四方香亭飞起的檐角上,香亭下一座斑驳古蚀的八角青石经幢旁,一个身着蓝布直裰的男子和一个身着皂色僧衣、外披黑条浅红袈裟的和尚正席地而坐,似乎在交谈些什么。
那男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身形瘦长,外形俊朗,一张古铜色的脸,虽少了几许清秀,却透出几许刚毅,可能因为还未到弱冠之年的缘故,他的一头黑发并未束起来结髻而只是简单的拢结于顶,自然的披散在脑后,显得有些狂放不羁。他说话时,一双眼睛中透着少年特有的朝露般的清澈,又显然比同龄人多出几分狡黠和成熟。
对面坐的和尚看上去年龄也不大,体型微胖,面色比他要红润些,白嫩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被岁月侵蚀的痕迹,如果不是身上的僧衣和发光的秃顶,俨然一个富家子弟。
那和尚仿佛在说些什么,男子默默的听着,看似一本正经,却不时眼角微微上挑,或偷偷看一眼周围,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阿弥陀佛,檀越果然是聪慧的很。”只见和尚双手合十,目光中透出一种欣赏。
“佛渡有缘之人,我方才在山上观景,看到檀越从山下走过,举止自然,神态悠闲,再一看你这面色气质,更觉得你与我佛有缘,这才叫小沙弥请你上来,要知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数,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此机缘的哦!”
“呵呵,是是,那我是不是该觉得很荣幸啊”少年嘴角流露出一丝言不由衷的笑意。
不知是否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和尚继续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少年。缓缓道:“是啊,如今世道,百姓多困苦,身为一个男子吗,除了举家一年四季要交各种税赋,从十六成丁,本人还要服各种徭役,轻则劳身,重则丧命,何不入我佛门,从此既无徭役赋税之苦,还能落个自在安生,这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啊!”
“呵呵,哈哈……”少年冷冷的笑道,“什么世道,照你的意思,我一个读过书的人,年纪轻轻却要沦入你空门,靠吃斋念佛才能安度一生吗?”少年的语气中透出一种强烈的嘲讽。
“檀越此言差矣!”和尚依旧一动不动,却开始有所反击道:“入我佛门怎能说是沦落?这大千世界,你莫以为人人都能有这机缘,要知道做和尚也是得经过朝廷僧录司考核许可才行,各州各县僧侣数额那都是有限的,你以为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吗?”他说着目光闪烁下,沉声道:“我这也是看施主天生佛相,与我佛有缘,才决定度化于你的啊!”
“哦哦,那我真应该感谢大师的知遇之恩了!”少年冷笑道。
“施主若诚心皈依我佛,考试过僧录司的事情可以包在小僧身上。至于……”他说着,睁大眼睛打量着他,沉声道:“至于檀越即将要服的徭役,朝廷有明文,只需交一点小钱,雇人代你服役即可。这个嘛,小寺一样可以为你做到啊。”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服役?”少年一听,心生警觉道。
那和尚呵呵一笑:“看你这年龄,应该比我小不了几岁。眼下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我见你拿着包裹一路风尘仆仆去往潞州,如果我没记错,潞州各县该又在签发一批徭役了吧?”
“哦,这你都知道。”少年脸上一丝狡黠的笑容一闪而过,把头靠近和尚道:“那么,你可知道,我是要签发哪家徭役吗?”
和尚道:“我方才说了,不论你签发哪家徭役,即便是要去宫中当差,小寺都有办法给你免除这份徭役,就看施主自己愿不愿意了。”
“哈哈,好大的口气!”少年冷笑道。回头发现有什么不对,赶忙呸呸两声道:“你呀的,去什么宫中当差,你才去宫里当差,你们全家都去宫里当差!”
他连骂了好几句,半晌才收住,面色一凝道:“那我要是去沈王府当差,做王爷的护卫,和尚你也有办法吗?”
和尚道:“这个也不难,本寺住持方丈和州县的地方官交情都不错,帮你开脱一个也就是了,你区区一个护卫,王爷才不会放在心上!”
“哦哦,好一个不问世事,一心修行的出家人!”少年接连冷笑几声,“看来你们一点也没避世嘛,连地方官府都能搞定,本事还真不小。”他说着慢慢的长身而起,嘲讽道,“尤其是吹牛的本事,的确不小!”
那和尚依旧不动声色,仿佛对少年的举动毫不在意。
少年起身后,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蹲下身子凑到和尚耳边,轻声问道:“那照师父你的意思,是叫我随你在此出家,从此不问世事,只谈禅法,不敬父母,只敬佛主?”
他的声音很清朗,态度看似也恭敬,语气却透着一丝鄙夷。
即便是对如此大不敬的举动,那和尚也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双目微闭,长叹一声道:“这世间一切都是幻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珠宝美玉,娇妻美妾,高堂大屋,功名富贵到头来不过都是梦一场。人生百年匆匆而逝,檀越现在还年轻,切不可早早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迷惑,堕入尘网之中而不能自拔,还是早些清醒的好啊!”
“那依师父的意思,我就该跟你一样喽?”少年站直了身子,仔细打量下和尚,啧啧叹道:“年纪轻轻就出家当和尚,空有一副好皮囊,却用来取悦佛祖,空有一个好年华,却整日打坐念经。”
他语气中的嘲讽意味越来越浓,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冷:“世人若都像你,父母尊长谁来敬,姐妹兄弟谁来爱,家国大事谁来担?满大街都是和尚,不耕不织,只知吃斋念佛,又有谁来供养你们呢?难道出家人可以不吃不喝吗?”
少年接连的几个发问显示了他绝然不会听和尚的话。眼看这么长时间的工作白做了,和尚终于失去了耐心,有些不高兴道:“檀越此言差矣,我佛家虽导人向善,却从不强人所难,更不教人不敬父母兄弟,我是看你与我佛有缘才亲自渡化于你,你怎能如此出言不逊,污染佛门圣地!”
“圣地?哈哈,好一片圣地!”少年语带讥诮,指着身后豪华的大雄宝殿,冷笑道,“广厦万间,你不曾搬过一块砖;金身百座,你不曾拿出一分钱;流水的斋饭,哪一粒米是你所种;满身的绸衣,是多少蚕农的血汗。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普度众生,一心向善,我呸!”
“好了够了!”和尚终于坐不住了,拂袖而起,面容骤变,大喝道,“佛门圣地岂容你如此玷污!来人啊,给我轰出去!”
“呀哈,要打架是咋地!”和尚话音刚落,殿门外又有一个身着青布直裰的少年飞奔了进来,一下子冲到亭下,挡在那少年身前道,“哥,怎么了,老和尚是不是要把你强行留在这?别怕,有我呢,咱俩打出这山门去!”他说罢恶狠狠朝向那和尚道,“来啊老秃驴,老子们不怕你!”
“陈奉,你这是干嘛?瞎胡闹!”少年一把推开青衣少年,用怪责的语气道:“不可对长老不敬,还不快退下!”
“哥,我都听到他喊人欺负你了,你……咱们兄弟可不是好惹的,谁怕谁啊!”青衣少年撅起嘴道。“我不下去!”
不知何时,门外已经冲进来十几个身着短褐的寺僧,一个个拿着棍棒恶狠狠的朝向这兄弟二人。
少年脸上却无丝毫惧色,深情的看一眼弟弟,冷笑一声,抬手轻轻把一条条棍子扒拉开,看似简单的动作,刚毅的眼神、大胆利索的举动却让周围人不敢小觑,只能眼睁睁看他拉着青衣少年的衣角离开。
刚出山门没几步,少年又折了回来,穿过人群挤到那和尚身边,伸手给他整整身上正迎风飘飞的袈裟带子,和颜悦色道:“这位大师父千万不要动气,你说你这好歹也是修行多年,怎么就如此沉不住气呢?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师父千万不要因为我毁了这几年的修行哈!”他说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视周围人如无物。
踏出山门高高的门槛,少年突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在门前一幅刚才并没太注意的石刻楹联上。
“雾迷塔影烟迷寺,暮听钟声夜听潮……”少年默念着,感叹道,“好联,实在是好联,文字好,意境更好!”
“哥你干嘛?还不快走!”那个叫陈奉的青衣少年已经跑出去好远,看到他停在山门口发呆,又急忙折回来,紧张道。
“可惜啊可惜,如今这世道,这么好的意境,怕也就只有这些和尚们才能享受到了。”少年依旧愣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哥,你再不走,小心那些和尚们再追出来!”青衣少年着急道。
“和尚?你真以为刚才冲进去的那些人,是这里的和尚?”少年不紧不慢道。
“不是和尚,那是啥?”青衣少年摸着后脑勺问道。
“傻弟弟,他们不过跟我一样而已。”少年笑道。
“跟你一样?什么意思,不懂不懂。”青衣少年一模后脑勺,有些不耐烦。
“唉,穷人何苦为您穷人,呵呵,走吧!”少年这才摆摆手,准备离开。
走没几步远,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愣道:咦?你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姐姐呢?”
青衣少年一拍脑袋道:“哦,姐姐说女儿家不适合在寺院附近待,她看周围风景不错,说四处走走来着。”
“什么?”少年一震道,“刚才我进去老半天难道就你一个人在门外?”
“是啊,你进去没多久,姐就走开了!”
“不好!”少年大叫一声,脸上露出一副紧张的表情。
“陈奉啊陈奉,你个混账小子,我把姐姐交给你照看,你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走开。”少年边说边加快步伐,边埋怨道,“这地方穷乡僻壤的,说不定哪就藏着山匪,咱姐要是有什么意外,看回家爹不打断你的腿!”